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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珏眉心一抖,松了掌上力。 容夕复而转身往前,整一片孤林又只余他一人。 当夜人去山空,如京中筑梦楼寂,百余死侍来去无痕。 宫中旭安殿灯烛迟迟未熄,太子玉冠已卸,朱袍仍着于身外,伴着覆墙的一道躬身虚影久立书案之后,提笔勾点着一卷细致无疏的宫貌图。 皇城里外墙垣三重,外广门足七道,内宫门十二扇,加之一殿一巷,尽布图中。旁有名录一册,刑部中人无一不收录在册,武阳侯一流诸将更予着重,其外亦不乏高阁官僚之名宁滥毋缺地尽数列下,逐一点对。 此一番宫变看似暂且无兆,实则早已箭在弦上,两相皆为不得不发,且不容错。平怀瑱拎得清,欲知己知彼,便得揣度敌心,对症下药。 户外刮起一阵狂风,听廊里“砰咚”一响,再有人跌了一跤,他暂行顿笔,慢将眼皮抬起望向垂帘,片刻后见蒋常足下无声地行了进来。 “太子。”蒋常先作一拜,罢了近前数步,附耳低语,“近郊了,怕就在明夜。” 所言倒与预计无差,平怀瑱点了点头,落眼往他膝摆上不甚明显的一团灰道:“摔了?” 蒋常赧颜:“方才起了怪风,把廊里灯笼带落一盏,正巧落在奴才身上,这才……”话未尽倏而变了脸,蒋常险些咬到舌头,掌嘴往后一退,俯首跪下。 这时节可还说什么“落”了的晦气话! 他心头为这分大意颇为生悔,室里却分外宁谧,半晌都不闻平怀瑱降罪予他,良久,反听这人笑了半声,声平无波道:“落便落去,是时候更新换代了。” 蒋常懵懵抬首。 “换盏新笼。” “嗻!” 平怀瑱重将视线投回案上,脑里回响着方才廊里动静,又想着皇后一句“此乃幼龙,爪生四趾”,轻轻地执起朱笔,于图纸一角随手勾勒几道如血灼目之色,猖狂不羁似苍龙之爪,五趾俱生。 天尚未明,太子旭安殿前门廊下的第一盏笼便易了新,飘金的笼面衬着里头烁烁跳动的星火,直直燃到了天光乍破。 晨来无朝,平怀瑱昨夜歇得晚,今亦起得迟些,待梳洗一整正要往养心殿去,便见蒋常领了一名侍卫入庭来,谨慎万端地屏退了四下闲人。 平怀瑱心里一动,尽管遥遥望去瞧不清面貌,但脑海里已能认出来人,于是退回殿内待其步步行近。 李清珏入殿卸胄,身后蒋常止于外间亲身拢上殿门。 冬阳随门隙丝丝儿敛退,平怀瑱上前执起他手,掌心冰凉,直将那手往怀里揣,嘴里倒再说不出一字关切话来,好似如今境况言辞皆是累赘之物,道尽万千也比不上瞧他一眼。 李清珏由他暖着手,好一会儿后先开口道:“诸事俱已安置妥善,今日我便候在此处。” 平怀瑱颔首,心中早有话对他嘱咐,闻言又将他看了许久,轻道:“倘若……” “太子去罢。”李清珏打断他,不肯多听半句。 后话怎不明白,平怀瑱欲讲之事,纵使被拦在半途,两人亦都已了然于心。 倘若事败,自有人引你离宫;倘我身死,勿念勿悲,勿囚困心牢。 李清珏觉出愠怒,觉出讽刺,更觉出左右不得的无奈与不愿抽身的真情,故而谁都可以同他道这“倘若”,唯平怀瑱万万不可。 一刹间仿有所感,他才当真明白昨日山间容夕那声低笑几多复杂。 “太子去罢,”李清珏方被暖了半分的手掌复又阵阵透凉,抽离双手离他远了两步,道,“此事没有倘若。” “好……如你所言,绝无异数。” 平怀瑱不再自扰,亦不令他忐忑,推门离殿而去。 启门一霎煦阳打来,鎏辉自腰封烫过,照亮玉骨山河一扇,与映袍同色的珠塘寺锦囊一枚。 未几殿门重掩,李清珏平静胸膛猛然急跳,深喘一息,极缓地蹲**,凝视着阴冷地面上浅浅的一片门镂阴影,隔袖攥紧了腕上的三圈乌木念珠。 廊外蒋常仍旧一动不动地目送太子远去,今不与太子随行,便留在这院里同李清珏候着时辰游移静走。 待到戌时宫禁,幽月初明,李清珏才重整装束推殿门行出,如推开压抑了漫长年月、厚重陈旧的连篇过往。 蒋常抬首望他,恍惚看见当年何家公子,谪仙般行在这重重复重重的宫墙里头,身前身后,明枪暗箭,竟从始至终未令他跌陨凡间。 “李大人……” “走罢。” 蒋常躬身应下,未作多言,只顾往前引路,凭着多年熟知避过各道宫人,几番曲折带李清珏近至冷宫,然入院后并不往皇后所居主殿去,而绕往鲜见人烟的幽僻后殿,渐见一扇窗内透出晦涩烛火。 室外已有两人等待,俱为李清珏手下筑梦之人,向他行礼一拜,径直推开半扇门容他迈入室里。潮气扑面而来,李清珏被呛出几声低咳,皇后居处打整得洁净,非得这无人看顾的一隅才真真显露出冷宫应有之颓貌。 赵珂阳心思细腻,果如他所言,此地比宫中哪处都更加安全,今夜事杂,绝无人料到某一骤然失踪之人会近在咫尺,遭囚皇后之畔。 那人眼口双双被遮掩覆住,反手就势绑在布满尘灰的梁柱上,似已挣得疲惫,此刻静如凉石,只在闻声靠近后稍微抬了抬头,隔着漆黑眼帘寻光影试探来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