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历史小说 - 硬石匠的软云朵在线阅读 - 第63节

第63节

    七岁的孩子太小了,并没有做顶梁柱的信心,怯怯地瞧了一眼鲁铁杵,又望向拿着鸡腿啃的正欢的鲁正泰。

    鲁铁杵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瞧见了儿子,朗声道:“泰哥儿,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弟弟拿个鸡腿过来。”

    鲁正泰放下手里的半个鸡腿,从盘子里的清蒸鸡身上,撕下另一条鸡腿,跑过来递给鲁正青。

    鲁正青家境差些,这几年收成不好,不至于饿肚子,却也很久没有吃过rou了。一进门闻到rou香味儿,早就口舌生津,偷偷咽下唾沫了。此刻拿到鸡腿,孩子再也顾不上别的,大口吃了起来,其他两个孩子都被硕大的鸡腿吸引了目光,眼巴巴地瞧着。

    云朵见状,赶忙从盘子里挑着两大块鸡胸rou,给另外两个孩子吃。

    孙氏抹着眼泪说道:“谢谢族长,不过,这一顿饭好凑合,我担心的是以后。我家只有两亩地,这几年节衣缩食勉强能不挨饿。可是当家的男人没了,挣不来一点零用钱,孩子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比一天能吃,以后我真怕碰上灾年,养不活孩子和公婆。”

    鲁铁杵点点头:“是啊,铁峦兄弟没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确实不好过日子。这样吧,让青哥儿上午跟着铁树念书,下午跟着我学石匠手艺。按照手艺行的规矩,学徒前两年是不给工钱的,不过你家情况特殊,我会给青哥儿一份工钱补贴家用。”

    孙氏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没想到鲁铁杵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当即破涕为笑,按着孩子就要跪下:“太好了,族长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鲁铁杵赶忙扶住他们,让他们回家去。

    季氏往前走了两步,为难地说道:“里正,我们家不姓鲁,按理说不该来给您添麻烦。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呀。儿子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就要议亲了。如今他爹没了,家里也不富余,若是再不会一门手艺,以后恐怕连媳妇都娶不上。里正,求您帮帮忙吧,能不能也收下王成琪做学徒,我们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

    鲁铁杵看看身量瘦长的王成琪,突然用力一拍他肩膀。小家伙身形一晃,却很快稳住阵脚,一动不动地看着鲁铁杵。

    “嗯,不错,看着瘦,却还是有些力气的。成琪,你愿意学石匠手艺吗?”

    王成琪紧紧抿着唇,忍着眼里的泪,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张嘴说道:“我愿意学,学了手艺就能有个一辈子的饭碗,能养活一家人。如果里正肯收我,我一定好好学。”

    鲁铁杵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转回身跟父亲和二叔商量。“爹,二叔,这石匠手艺不是我自己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收咱们鲁家的孩子做学徒倒也没什么,毕竟咱们同祖同宗。可是收外姓的孩子,是否需要跟全族的人商量一下啊?”

    鲁勤光垂眸想了想:“商量倒也不必,因为祖上的规矩是只传长房长子,如今传给其他人已经是不按规矩办了。你要传给外姓人也不是不可以,如今手艺在你身上,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鲁铁杵转回头瞧瞧季氏母子俩,他们目光殷切,正热烈的期盼着。想想边关厮杀惨状,鲁铁杵心软了。

    重重地叹了口气,鲁铁杵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在边关看到了那些惨死的士兵,也看到过被胡人杀掠一空的村庄。如果不是他们豁出性命保家卫国,哪有咱们现在的太平日子。成琪爹没有直接救下咱们,可是正因为有像他一样拼命冲杀的士兵,才换来胡人退兵的结果。可以说,间接来讲,他是咱们大家的救命恩人。他的孩子,我们理当照顾。我决定收他为徒,以后若有族人有意见,就让他们去边关瞧瞧。”

    鲁勤光和鲁二叔都没意见,几个平辈的兄弟更不必说。季氏喜出望外,欢喜地大哭起来:“孩子爹在天上瞧着呢,他肯定特别感激你,会保佑你们一家好好的。”

    鲁铁杵拍拍王成琪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孩子,你不小了,以后你家就靠你了。也不要有太大压力,凡事认真、尽力便可。”

    王成琪趴到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我肯定认真学,尽全力学。”

    鲁铁杵伸手扶他起来:“好孩子,回家去吧,明天歇一天,后日来找我学手艺便可。”

    王家母子俩离去,屋里就只剩了杨氏和她家小闺女鲁明采。

    鲁铁杵看了她一眼,就想起了鲁铁峰的惨状。不禁皱起眉头:“铁峰他……是我们仨亲手埋葬的,死不瞑目,定是还惦记着你们。我在他坟前承诺,会帮他好好照顾你们母女。可是,采姐儿是闺女,没法学石匠手艺。你们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办到。”

    杨氏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人家都有个儿子做靠山,我却只有这么个丫头片子,以后她嫁了人,我可指望谁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云朵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扶着她坐下:“弟妹,你哭这些有什么用,还是想想以后的路吧。”

    第108章 壮年石匠4

    杨氏哭哭啼啼的, 根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断断续续地叨叨着:“一个小丫头……能咋样啊?以后终究是要嫁人的,我……石匠学不了,就算能学会做伞……可, 可到了别的村子, 哎呀……呜呜……要是不姓鲁就好了, 还能跟你家定个娃娃亲……”

    鲁铁杵见杨氏一点主见都没有, 还说出来娃娃亲这样的昏话,便皱着眉头斥责:“休要胡言, 都是鲁家的孩子,他们是兄弟姐妹。这样吧,铁峰没了,我就收小采做个干闺女吧,以后出嫁, 我和云朵给她添一份嫁妆。”

    说罢,他转头看向云朵。云朵纵使平时有点小性子, 在大是大非面前确是理智大气的,当即走到丈夫身旁,认同地点点头。

    杨氏喜出望外,在心里暗骂自己没本事, 这么好的事, 自己竟没有想到,却让他们家自己提出来了。不过这样也好,人家主动给的,比自己要的强。

    鲁明采给干爹干娘磕了头, 抹着泪跟母亲回家了。

    鲁勤光默默瞧着儿子安顿好一切, 老怀宽慰:“二郎还真是天生的族长材料,虽然年纪未至而立, 做事却井井有条,有你在,是咱们村子的福气。你比爹强,自从你大哥丢了以后,爹就没有给村子里做过什么,以后你就受累多做些吧。”

    鲁铁杵端起酒杯给父亲敬酒:“爹,我从小是您手把手教大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跟您学的。”

    儿子懂事体贴,鲁勤光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招呼大家多吃菜,好好补补身子。

    吃完晚饭,一家四口一起回去。云朵进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孩子先洗脚。

    两年没见到孩子的男人,自然每时每刻都想跟他们亲近。见云朵端了水盆进屋,就赶忙接过来,放到淑姐儿脚下,笑着说道:“来,好闺女,爹爹给你洗脚。”

    淑姐儿小脸一红,忍俊不禁:“爹呀,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是大姑娘了,怎么能让爹洗脚呢?我自己去打水洗。”

    小丫头已经知道害羞了,没给这个面子,飞快地转身跑去厨房,自己打水了。

    男人的热情无处安放,就把儿子拉了过来:“泰哥儿,你是男孩子,不能像meimei那么害羞。来,快让爹爹给你洗个脚。”

    两年没有照顾孩子们了,他特别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他的心情云朵明白,就没有拦着他,让他在洗脚中回味做父亲的快乐。

    泰哥儿也有些拘谨,他都八岁了,自从爹爹走后,他从来没有让娘亲给自己洗过脚,都是自己打水洗脚的。因为他牢牢记着爹爹的话,自己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要照顾母亲和meimei。

    可现在爹爹非要按住他给他洗脚,小家伙没法子只能硬生生坐着,享受着父亲粗糙的大手抚摸着自己小脚的感觉。

    鲁铁杵帮儿子洗完脚,淑姐儿那边已经麻利地自己洗完,并且擦干了脚,把洗脚水都倒了。云朵站在一旁瞧着,见都忙完了,这才吩咐儿子:“你去打一盆水来,给你爹洗脚。”

    “不用不用,我自己洗就行,孩子还小呢,等我老了再让他们给我洗吧。”鲁铁杵心中满是对孩子的歉疚,哪舍得让他们给自己洗脚。

    云朵却不肯答应,坚持让儿子去打了水来,让淑姐儿给父亲脱鞋袜。

    一双粗糙的大脚露了出来,脚掌两侧有好几个鲜红的大血泡,脚趾上也有好几处红肿的痕迹。脚面的肌肤并不细腻,有好几处龟裂的口子,脚后跟的老茧和裂口更是多得吓人。

    两个孩子看惯了自己嫩嫩的小脚,突然见到这样一双饱经风霜的大脚,都被吓住了。

    云朵深深地看了一眼,便抬手捂住口鼻,强忍着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鲁明淑纳闷地问道:“爹爹,你们修烽火台很费脚吗?怎么你的脚累成这样?”

    鲁铁杵爱怜地摸摸闺女头顶,轻声解释:“修烽火台不费脚,大不了就是去山上搬些石头,爹爹做惯了搬石头的活儿,这些并不算什么。”

    “那您的脚为什么这么多血泡呀?是不是很疼?”泰哥儿也关心地问道。

    “这些血泡……都是在回家的路上磨出来的,自从朝廷给发了返乡令,爹和你大伯、三叔就拼命地往家里赶。没有马,只能走着回家,我们每天从天不亮就出发,一直走到快半夜才歇下。要不然哪能这么快就回来呀,没事,你们别怕,去旁边玩吧,爹自己洗脚就行。”

    云朵走过来,坐在丈夫身旁,双手抱住他粗壮的胳膊,把头倚在他肩上,对两个孩子说道:“不行,你们不能走,今天一定要给爹爹洗脚,小心些别把血泡弄破了。”

    两个孩子乖乖地应了,四只白嫩嫩的小手在水盆里轻轻帮父亲揉搓。

    云朵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这两年你们特别羡慕四叔家的小麾,有你四叔陪在他身边。而你们的父亲却一直没有回来,你们要帮娘砍柴、做家务,还要帮忙收稻谷,干好多活儿。可是你们也要知道,爹爹在边关比咱们在家里更不容易。他们拼了性命,打退了胡人,就是为了不让胡人南下来欺负咱们。你爹要是心里不着急回家,又何必走得满脚血泡。所以你们要记住,爹爹是最疼爱你们的人,无论他在哪儿,心里都是念着咱们的。”

    云朵说着说着便掉了泪,鲁铁杵也热泪盈眶,抱着媳妇儿,又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十分欣慰。

    洗完了脚,鲁正泰乖乖地倒了洗脚水,两个孩子各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泰哥儿心思粗犷,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淑姐儿却睡不着,想着爹爹脚上的血泡,娘亲眼里的热泪。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孝顺爹娘,他们太不容易了。

    淑姐儿的房间紧挨着爹娘的卧房,另一侧是哥哥的房间。小姑娘胆子小,两旁都有人住,她才能安心睡觉。

    正在她想要入眠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了不寻常的动静。起初爹娘似乎是在窃窃私语,然后似乎就有了些激烈的动作,因为她听到了床板吱呀的叫声,还听到了“呲啦”一声,似乎是衣服被撕碎了。

    淑姐儿蹭地一下坐了起来,不会是爹娘吵起来了吧?难道爹爹动手打人了?他那么高大健壮,若是他动手打娘,娘便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小姑娘拿过棉衣正要穿,忽然又听不到隔壁的动静了,莫非他们这么快就和好了?

    她凑到两间屋子相隔的那堵墙上,把耳朵贴在墙壁上,静静倾听。

    还是有那么一些动静的,她似乎听到了父亲粗重的喘息,夹杂着木床偶尔发出的吱呀声。

    她知道爹娘屋里那张大床十分结实,是用厚重的松木板打造的,平时坐到上面根本不会有什么动静。

    他们到底有没有吵架呢?

    正在此时,她忽然听到娘亲一声细细的尖叫。小姑娘一掀被子就要跳下床去,却忽然听到了父亲哈哈大笑的声音,然后便是娘亲娇娇气气地说着什么,并不像吵架的样子。

    小姑娘汲着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犹豫着要不要以上茅厕为借口,从他们屋里路过一下。

    因为淑姐儿的屋子在中间,是不能直接走去院里的。她要到院子里上茅厕,要么穿过哥哥的屋子从堂屋出去,要么穿过爹娘的屋子从浴房出去。

    她趴在门上又听了听,听到了爹娘低低的窃窃私语,掺杂着欢快的笑声,不光父亲笑,娘亲也笑,小丫头放心了。

    是啊,今天娘已经说过了,爹爹是最疼我们的,他怎么会打娘亲呢?虽然村子里很多男人都是打媳妇儿的,可她觉得爹爹不会,反正在小时候的记忆里,从未见过爹爹打娘亲。

    淑姐儿躺回被窝里,打算继续关注隔壁的动静。若没有什么非常特殊的声音就算了,若真是听到娘亲的哭喊声,她便马上冲过去。

    小丫头不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只天真的惦记着母亲,却在月上中天之后渐渐熬不住了,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醒来,淑姐儿终于忍不住了,穿戴整齐之后,悄悄拉开相隔的那道门,探头看了看爹娘卧房。

    她首先看到了娘亲柔顺的长发,她正恬静的睡着,被角掖得好好的,不透一丝风,也看不到身上有没有伤。不过她脸上白白净净的,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

    她旁边并没有爹爹的身影,淑姐儿猜测爹爹可能去茅厕了。于是她打算先去厨房烧一锅热水,让爹娘和哥哥一会儿过来洗脸。

    小姑娘推开厨房的门,吃惊地发现灶膛里正燃着熊熊的火焰,大铁锅的边沿儿已经开始冒白气儿了,而烧火的人正是自己高大的父亲。

    “闺女,你咋这么早就起来啦?再去睡会儿吧,今天爹给你们做饭。”鲁铁杵呵呵笑道。

    这样一个有父亲在的厨房,鲁明淑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温暖。

    “爹,我来烧火吧。”

    “好,那你来烧火吧。我去淘米,咱们熬点白粥。”能和闺女一起合作做早饭,鲁铁杵还是挺高兴的。

    水开了,鲁明淑舀出几瓢灌进木桶,又盖上木桶的盖子。鲁铁杵不解地问道:“你舀水出来做什么?”

    “一会儿给娘和大哥洗脸呀,这么冷的天,难道用冷水洗吗?”淑姐儿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

    鲁铁杵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呀,你娘最怕冷了。这么冷的天,还让她用温水洗脸吧。我竟然把这些都忘掉了,在北方边关这两年比咱们江南冷的多,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已经习惯了用带着冰块儿的水洗脸,就没想起来这些,看来以后还得多向我家闺女请教。”

    淑姐儿被爹爹憨憨的模样逗得咯咯直笑,爹爹回家的日子真好!

    可是她心中的疑惑还没有完全解开呢,几经纠结还是忍不住问道:“爹,昨晚……昨晚我听到了一些动静,您和娘亲……没吵架吧?”

    昨晚?

    回想起昨晚种种,鲁铁杵老脸一红,不知该如何跟自己天真的小女儿解释。只能尴尬地笑笑:“怎么会吵架呢?我和你娘感情可好了,疼她都来不及呢。不过是两年没见了,多说了会儿话。说到激动的时候,难免动静大些。昨天睡的晚了,我就想让你娘多睡会儿,便没有叫醒她。我偷偷来厨房做饭的,你看爹还是很疼你娘的吧。”

    小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她相信爹爹不会说谎,心里的疑虑便打消了。“那就好,我就担心你们吵架呢。爹呀,娘最喜欢吃县城的千层糕了,四叔偶尔去城里会带一块回来,可娘不舍得吃,都分给我和大哥吃了。现在你回来了,你带我们去趟城里吧,我自己攒了一点压岁钱,我想给娘买点东西。”

    “好啊,爹也正有此意呢。这两年你们在家里肯定节衣缩食的,如今爹回来了,你们想吃啥就吃啥。我带你们去城里买好吃的,好玩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的一大章

    第109章 壮年石匠5

    “好哇好哇!”虽说淑姐儿沉稳懂事, 可她终究是个八岁的小姑娘,听了爹爹的话,便兴奋地拍着小手, 满脸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