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红尘

    未央大帝数百年闭关，期间发生的大小事，说来极其冗长，不知过了多久，众仙方才奏罢，退回本位。

    皓黄仙君和南极仙翁彼此对视一眼，然后望向元谟天尊，就差你这外战归来之臣了，军国大事不可不奏。

    仿佛心有灵犀，灵虚殿上，众多仙人亦朝他望去。

    作为九大金仙之一，元谟天尊所立的云驾很是接近大帝的御座，他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大帝的呼吸。

    那呼吸平稳绵长，很多时候根本淡若云烟，无从察觉。

    未央大帝的心绪似乎不坏，然而这亦不能使他稍稍放松，事实上，自打进了灵虚殿，他就有些惴惴不安。

    昨日吞服了许多仙丹玉液，也没能压制住胸腹间时隐时现的撕裂感，然而这点伤痛他浑不在意，心底绕不开的纠结在于，那明显是乘天意而来的少年被他打杀了，一切关于“化仙池”重现的谜团就此无解。

    大帝将怎样回应他的勇武横蛮，击杀“妖人”的壮举呢？

    他硬挺心肠，出班行礼，以简略的语言将边疆军政要务叙述了一遍。事实上，这些详情他早已经写成条陈，待朝会后呈报内阁以及主掌军务的枢密院便是，此刻的朝会奏报，更像是完成一种仪式，尊行某种礼制罢了。

    少年的事情一字不提，他希望含混过去，然而大帝听完他的述职，既未有抚慰之语，也没有叫他退下，大金仙层级的灵觉告诉他，这事绕不过去。

    嘿嘿！他心中暗道：到底不过是一个没品没根之人，还能把本尊如何？且随它去！他把心一横，将昨日和神秘少年战斗的情形，寥寥数语，极其精简，讲了一遍，即便昨日不在场的仙人，也知道大天尊和来历不明的少年妖人打了一架，打得那人形神俱灭。

    其实，群仙包括元谟天尊均是心知肚明，如此大的动静，大帝既然出关，必然已经知晓。且，通天城等三千仙城，昨日也逢到魔人袭扰，好不容易集合数位大金仙之力，才将其降伏。这件大事，似乎并不比少年陨落分量轻，然而朝会至此，无有一仙提及此事，就连私下也绝口不提，仿佛生怕触动了某种禁忌。

    而且看大帝的态度，似乎可以把三千护城的战斗视为不曾发生，却不会将神秘少年之事放过，否则，为免元谟难堪，大可以在他述职完毕后好言勉慰，或者退朝后单独召见大天尊便是，而不是晾在一旁，分明表示，还有要事须讲清为好。

    众仙推测即此，忽觉心头敞亮，原来此事在大帝心中分量极重，一向戍守仙疆的元谟恐怕已经触怒了龙鳞。

    某些巨大通天的殿柱上，偶有真龙、瑞凤缓缓走动，殿中熏香燎燎，除此之外，灵虚殿内清寂无比。

    想象中的龙颜震怒并没有发生，而是春风雨露般的亲切询问，这询问却是针对众仙家的， “听说那少年现身之后，化仙池也重现仙界，迎真殿更是一举接引了数千仙童，了却仙界重生之忧，众仙卿，这事怎么看？”

    元谟天尊面露凄惶之色，一闪而过，几乎微不可察。

    灵虚殿上，似有默契，各大金仙、上品高真都在琢磨大帝的意思，并不急于表态。

    忽然，青城真君出班，“臣知道仙界流传一句话：“雷霆雨露，均乃天恩”，又听闻觉界有句话叫做“逢魔遇仙，皆为度化”。”

    “臣以为，这两句是说万事万物皆有因原，推而广之，那天劫便是雷霆魔难，若少年不来，化仙池便不得出世。这是一个前提，若不承认这一点，此事便无从谈起了！”

    这意思明明白白，少年非但不是妖魔之人，反是于天庭有功之人。

    然而，既然不是妖魔之辈，怎么反被打杀了？言外之意，昭然若揭啊。

    众仙心道好个耿直的真君，平日里老好人似的，看不出来，原来竟是敢言之辈。

    青城真君自知所言意味着什么，不过他全不在意。

    好好的一个后生仙人，哎，都形神俱灭了，连一句公道话都说不得么？反正也不怕得罪元谟天尊，大金仙又如何？大道归真，怕他个甚。本仙初入天庭为官之时，你不过是荒蛮仙疆的寻常天将罢了。

    他带了头，引发了众仙议政的热情，立时有十数位仙人发表见解，无非表示少年人才难得，可惜天妒英才，如彗星划过夜空，又如昙花一现，留给我仙界一个大大的神迹，如今竟无从探究了。说了半天，半句指摘元谟天尊之处也无，尽是废话。

    未央大帝只是不语，元谟天尊也不好退下，站在丹陛下实在有些尴尬。

    浩黄仙君琢磨着天帝的意思，嘴角稍稍扬起，心道大帝有些意思。那么，又是怎么个意思呢？

    仙班之中，最靠近天帝的是大金仙，除浩黄仙君、元谟天尊之外，其余几位大金仙，此时后悔，昨日竟不曾亲赴其会。此中玄机，怎一个“众卿怎么看”那样简单。

    作仙做到大金仙，已经通天彻地，心窍玲珑，闻弦歌而知雅意。

    莫不是未央大帝知道那人来历？早不出关，晚不出关，偏偏此时出关，要说其中纯属巧合，是打死都不信的。

    好在天帝并未纠结此事。这些仙人说罢，他仍无表态，只是御手轻拂，示意元谟天尊亦退下。

    元谟天尊如蒙大赦，背心隐隐见汗。

    皓黄仙君松了一口气，看向南极仙翁，左相老大人眉心紧缩，若有所思。

    众仙都在等下一步，是散朝，还是继续，大帝你得有句话啊？您老人家到底在等甚事？

    大帝忽然张开了眼睛，这一回张的很大，直勾勾望向天际。

    这一刻的灵虚殿，仿佛真的凌于虚空，金质玉成的飞檐脊梁都变成透虚的水雾琉璃一般，根本和天际一色，浑然无别，于那外面的大千世界全无阻隔。

    于是众仙人也看见了，虚空中纷纷扬扬有尘飘落，天都范围一片红蒙的景象。

    众仙眼中的尘，极其晶莹，一粒一粒比天界边缘荒蛮未化之地的自然之尘要大上许多，这些红色的尘煞是好看，将空天映衬得神秘瑰丽。

    大金仙们眼中的尘，可不是小小的尘，而是大大的尘，大尘中又有小尘，小尘中又有微尘，就像是仙民百姓的儿童，用皂角调水，吹出泡泡，大泡泡中还会有小泡，最多时候可以有三四层。

    这些尘，仿佛无量漫天飞舞的赤色天珠，发散着神秘的自然气息，万分灵秀，为仙界从来不曾有之。

    纷纷扬扬如同红色雪花的尘，并未落在大殿上，而是穿过几乎虚无的殿顶之后，迅速化为无形，顿时有无穷的灵韵飘散在灵虚殿中，仙人们深深呼吸，如饮琼浆玉液。

    “众卿，这是何物？”未央大帝有些激动，那语意分明表示，他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

    “老臣只知道这是天降祥瑞！”南极仙翁谨慎回道。

    皓黄仙君道：“尘珠蕴含无尽灵气，以我的见识，竟是从来不曾见过，应该不是仙界之物。”

    这时候，一位大金仙笑道：“那就是天外之物了！邋遢小友，你怎么看？”此人风采神秀，气韵高古，仙袍上有大小文字图形，时隐时现，周身缭绕，十分奇特。

    声音直接飘入唐璜的耳中，他就是一愣，原来他觉得诸仙所奏之事十分无趣，就连大天尊言及少年之事，因他不曾亲赴其会，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触。

    他一直在默运玄功，一身混黄精气和本身仙元已近乎纯然一体，有越发壮大之势。

    听到“邋遢”二字，唐璜本有些不喜，待看见是青莲帝君时，方才赔笑道：“大仙开得什么玩笑，小子见识浅薄，怎好妄议天机？”

    “咦，你既说出“天机”二字，已经大大出格，连仙翁和仙君都不曾这样明讲，你还是尽兴说说吧！”大金仙调侃，偏偏唐璜不敢反驳，这人不单是大金仙，地位尊崇，而且与他有“半师”之谊，不得不从。

    原来，这位青莲帝君是仙界数一数二的剑仙，又兼诗文才气，天下无双，素来被万仙敬仰，此人好游历，天界少有他去不到的地方。

    最特别之处在于，这人简直是仙人中的一大异数，他喜欢下界，究其一生，不知偷偷下界了多少次，连大帝苦口婆心亦是无用。

    仙界甚至有传闻，若不是私自下界，游戏风尘这一节，如今皓黄仙君的位置，天经地义便是他的。

    唐璜幼年时被送到天庭，在迎真殿长大，那时青城真君便有请青莲帝君传道授业，尤其讲说诗词文赋，因此算来，亦有半师之论。

    “这些如尘如珠之物，不可名状，因其化作无形，消弭于此间虚空，令人呼吸之间，美妙不可方物，应该是完美融合于此间自然。小子斗胆推测，此亦是蕴含灵韵的自然造化之物罢了！”

    “自然造化之物？”众仙闻听此言，都有些恍惚，亦有些震惊。

    造化自然，这种词汇虽然遍布仙界典籍，不是金仙境之上才会考虑的问题吗？抑或是，有多少仙人真的证到这种境界？

    唐璜这句话，十分唐突，有些不可理喻，莫非他自家到了这种能看破大千的境界？绝无可能。

    有那不服气的仙人，就要出来反驳，却发现几位大金仙面露凝重之色，似有意动，方才收回念头。

    未央大帝忽然正色道：“唐璜所言，只是他的猜测罢了，一家之言，无心之语，大家不必纠结。只是我赤霄天界，无尽虚空藏中，的确蕴含无限自然真灵，密密麻麻，林林总总，极精极微，我辈仙人所谓的修真炼性不过是采集这些天地精华，运练一身仙元，成就道果罢了。”

    如同煌煌天音，大帝轻描淡写，开示修仙真谛，除却少数正品金仙境以上的强者，灵虚殿中数十万仙人都有醍醐灌顶之感，大呼畅快，平日自己读烂多少典籍经书，不如听闻大帝一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