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被打扰了谈兴,也没能得到想听的答案,柳七兴致被伤了些许,只他是天生的怜香惜玉,自然不会表露出半分不满来,只微微侧过头,目带探询。 对上她眼里熟悉的急切,他心里瞬间了然,轻轻一哂,温声询道:“带纸笔了么?” 楚楚摇头。 柳七一想也是。他一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不由有些懊恼,顺手拍拍自个儿前额,再耐心问道:“那楚楚记性可好?” 楚楚隐约猜出他准备做什么,紧张地犹豫了下,还是肯定地点头了。 柳七颔首,接着闭了闭眼,略一沉吟,悠悠吟道—— “楚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眨眼功夫,就作成了一首语言浅俗,风流靡艳的《木兰花》。 陆辞先是被这柳七动不动就出口成诗的本事给结结实实地震了一震,旋即心里细细品味一阵这首词后,略感微妙,又略有惋惜。 真要品评起来,它既无使人振聋发聩的深刻意义,也无抒发诗人自己情感的内涵,绝非令人惊艳的作品。 只是诚意十足地浅显易懂的语句,夸张地赞美了一通这位叫‘楚娘’的歌妓的舞技和美貌,然后隐约向‘王孙’进行了一番推销,成了一场充斥着市井俗气的风花雪月。 在陆辞看来,柳七既能轻轻松松地写出大俗的词,可不代表他就写不了大雅的词句了。 他好歹是在集市里做过卖酸文的生意的,自然极为清楚,让本就费神耗灵感的作诗词都变得因‘客户’而异,保证符合对方内心期许和要求,究竟有多么困难。 柳七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点。 陆辞看了看面露欢喜的楚楚,若有所思地又瞄了风流倜傥的柳七好几眼,在心里默默下了‘此人定会参加科考,是自己强大竞争对手’的结论。 这世间果真藏龙卧虎,连逛个瓦市,都能遇到这么个出口成词的天才。 ——这么想着,陆辞面上虽不显,心里的危机感却愈发重了。 朱说的反应则更直白一些,直接蹙起了眉头,明确地表达自己的不喜,只没有交浅言深讨人嫌的毛病,才不作任何评价。 楚楚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多谢柳七郎!如此真是好极,妙极!待曲成之日,如若郎君得闲,还请来捧场。” 她将这充满对她的溢美之词的《木兰花》给翻来覆去地念了几回,可谓一千个一万个满意,等确保自己彻底记住了,便起身向柳七徐徐下拜,郑重地道了回谢,便欢喜地丢下对方回楼里。 她可没多的时间浪费,要早日给新词编好曲,争取一举亮相惊人了。 柳七早对被歌妓们用完就丢之事早已习以为常,眨了眨眼,好似真惋惜道:“唉!方才情深似海,如今过河拆桥,便纵有千种委屈,更与何人说?” 陆辞挑挑眉:“在我看来,柳兄分明是游刃有余,乐在其中。如此闲趣,以‘委屈’形容,未免太不切实了吧。” 被无情揭穿的柳七没能忍住,再次笑了出声。 朱说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这回连半个字都吝于评价,仅在从在座次间游走的小贩手里买了两包黄梨酥后,毫不犹豫地就将较大的那包放在陆辞那里了。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 朱说一边嚼着酸酸甜甜的黄梨酥,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 这位郎君固有诗才,性情亦不乏可取之处,可说到底,还是过于轻浮散漫了。 他心里对这位放荡不羁的柳七郎有点意见,面上也显了几分出来,只厚道地没说出来罢了。 柳七显然也有别事在身——只不知到底是正事还是风流韵事了,只来得及拉着陆辞和朱说聊一小会儿,就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作了别。 临走前,他重点问清了陆辞所乘的船属的商会名字,以及明早发船的时辰。 陆辞虽不解对方何故好奇心旺盛至连这细节都要过问,但也不觉这些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些消息,随意去船坞打听便可知晓。 因此,他虽看出朱说对柳七不甚喜欢,却还是大大方方地告知了对方。 萍水相逢,一面之交,待明日发船,就是山高水长,哪怕有心都难有再聚之日,何况无意? 这位柳七郎,着实是位有才的妙人,一期一会的小插曲,弥足浪漫。 柳七匆忙走后,陆辞与朱说一起继续看了会儿瓦舍的演出,等买来的第二批零嘴也见了底,二人也就打道回府了。 朱说心满意足地写了一大篇关于勾栏瓦舍和太和楼里见闻的诗赋,就怀抱着又见到新奇事物的好心情,安然入睡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翌日大船重新起航,一切风平浪静,唯独甲板上,却站了个今日打扮得额外精细,手持风鸟花的折扇,风度翩翩地观景的柳七。 朱说默默地揉了揉眼,怀疑是自个儿没睡醒。 陆辞愣了愣,倒是先上去打招呼了:“柳兄?” “我已念了佳娘,心娘许久,只一直定不下决心,”柳七仿佛没看到朱说脸上瞬间垮掉的笑,仍然笑容灿烂道:“我昨夜便想,难得遇见合心旅伴,这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拾好包袱赶这个巧,直接陪二位弟弟去趟苏州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此章出现的《木兰花》的确为柳永所做,他曾为不少歌妓填过词,仅《木兰花》就分别写过心娘、虫娘、酥娘、佳娘等。(《文豪书系:范仲淹,柳永,周邦彦,李清照》)。他目前的心头好是虫娘。 2.柳永原名柳三变,据说是由他私塾先生杨仁光所取的。 因柳父道:“犬子每常情感不稳,阴晴多变。且迎风洒泪,对月感怀,自小哭笑无常。更有甚者,与鸟兽共舞,和草木谈笑。年虽五岁,心如成人,岂不偏僻?” 杨仁光道:“如此说来,倒是个性灵中人,不如取学名三变,字景庄,岂不正好!” 柳父便问有何寓意。先生杨仁光以右手慢慢捋着短髯,说:“俗语云:‘六月天,孩儿脸,一天变三变。’岂不正合于令郎心性?且古人云:‘圣人立长志,小人常立志。’今反其意而用之,以劝诫他用心专一于圣人之业,虽可转承多师,亦不可数易其业。” “取其景仰庄周,作逍遥游,无拘无束,不受尘世羁绊之意。亦可理解成:景行端庄,谦谦君子,绅士风度方可成。” 更名柳永还得到他50岁时,那象征着他抛弃年少轻狂的过往,彻底放下骄傲,来追求官位的晚年了。 不过以上来自野史,天知道是真是假,听听就罢吧。(《白衣卿相:柳永》) 第二十二章 朱说对自说自话着就不请自来了的柳七,起初是颇感不满的。 不过以他温和内敛的性子,即便对人有些意见,也会厚道地不表现出来。 柳七看似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实际上却有着敏感细腻的心思,自然瞧得出朱说并不欢迎他的忽然加入。 他却不为此烦恼。 事实上,在他的一干友人中,能跟他一见如故,头面就一拍即合的人,那才叫少之又少了。 人与人间的感情,说到底还是得靠慢慢相处的。 倒是那比朱说稍长一岁,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俊俏的陆辞,这人心思,他竟是难以看透。 只除了在他故意瞒着二人,悄悄上了船,宣布与二人结为旅伴时,陆辞才微微挑眉,露出几分讶色。 之后,就大大方方地邀他坐在一张桌上,主动与他谈天说地,释放出十足善意后,还顺道安抚了朱说。 在柳七看来,朱说较为正经,好勤学苦读,可为益友;陆辞这人,则是妙趣横生,玲珑剔透了。 更让他不后悔这临时做出的决定了。 柳七不知的是,陆辞对他,其实是怀抱着欣赏的态度的。 柳七出自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祖上不乏显著儒臣,他为家中幼子,更是备受期许和宠爱,这出门在外,花用甚大,家中也从不曾短过他的。 因此每到一处,他都会下意识地先用银钱妥善打点,不说铺张浪费,起码将自己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他这般讲究享受,虽不合朱说自修自律的理念,却甚合乎陆辞的心思。 眠花宿柳、听歌买笑大可不必,而余下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居不厌华的风格,就契合了陆辞努力读书、闲暇经商的最终追求了。 况且难得出趟远门,除了四处观光,涨涨见闻以外,不主要还是获取灵感,光交益友,扩宽人脉么? 陆辞欣然接纳了柳七这一新友,亦在心里再三肯定了对方将为考场上强劲对手的地位。 大多数时候,是嫌船上时光漫长无趣的柳七主动找上门来。后来陆辞若是久久不见他出现,也会亲自去找他。 朱说自然不愿自己就这么被拉下了,便稍微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柳七投桃报李,对稍稍软化的朱说极为热情,且有意避开风月不谈。 他生得气貌堂堂,眉清目朗,不做慵懒闲散态时,言谈既爽朗风趣,又不失渊博犀利,着实可亲,让人无法讨厌得起来。 在陆辞看来,朱说和柳七,虽在性格和做派上大相径庭,可实质上却都怀有才能志意,饱受儒家忧国忧民的传统思想的熏陶。 相比之下,只追求独善其身的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事实也正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在摒弃成见后,朱说反倒比他还跟柳七聊得来了。尤其在澶渊之盟的签订上,二人皆愤愤拍案,恨国不争。 在辽大将萧达凛遭强弩射杀,战势或可反转,并无不可为之处的大好时机前,官家竟因畏战,而签订了这般屈辱的和约。 土地固然没有割让,可不论是官家需遵辽萧太后为叔母,同辽主称兄道弟,还是每岁需赠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沉重负担,怕都只是一个开端罢了。 不断割自己百姓的rou,以养肥强邻这头饿狼,而放任宋军腐败,战士颓落。 此消彼长的趋势,倘若长久以往,可谓不堪设想! 单富国而不强兵,与稚童怀抱赤金行走于闹市无异,怎除极个别的强硬主战派外,朝中本最不该缺的,就是有学之士,竟都为这短暂的喘息时光而额手相庆,非但不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倒引为莫大胜利了? 朱说沉色道:“诚如王相公所言,‘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以万乘之尊而为城下盟,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 “确确是奇耻大辱!”柳七说到激动处,不由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因那日开此先河,诸敌皆知我宋好欺,连区区党项,亦以投契相挟,年卷万两白银,万匹绢布而去。朝中只知养兵,而不管练兵,各官腐败、借官家财富做生意与民争富、中饱私囊者数不胜数。如不尽快做出决策,又如何长久?” 听着二个小青年的慷慨陈词,陆辞只沉默地喝了口茶。 朱说与柳七所说一点不错,他的宋史记得的虽不多了,但对那屈辱的花钱买和平,还是颇有印象的。 更知道这和平哪怕想买,也买不久。 强势崛起的外族,在明知宋人富庶的情况下,凭什么让他们每年乖乖等着部分奉上,而不亲自去把全部取来呢? 而在侵略势力与大宋翻脸之前,大宋已先撑不住了。 最初是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不得不仓促下进行变法改革,而改革亦进行不顺,加上天灾人祸,最后外敌趁虚而入,就一败涂地,不得不越退越南。 最后以杭州为都城,南宋再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还是不可避免地覆灭了。 但陆辞也不认为,朝中就真是一群睁眼瞎,只顾眼前的短暂和平,而不顾长远的发展。 问题怕还是出在皇帝身上。 如今在位的官家,可没有他父亲和伯父的霸气,早前辽军的来势汹汹,就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南迁了。 若非宰相寇准是个有胆色魄力的,连官家也敢‘挟持’,逼他上了前线稳定军心,北宋怕就几年前就被人一端到底了。 宋太祖是有心进取,好战而战不赢,无奈退居防守,他的这位继承人,则是被吓破了胆,能打时都宁可不打,而是掏钱买和平。 和平既能买来,又何必劳民伤财,冒风险去打呢? 重兵戎边的庞大开销,可比‘赠送’给辽以换取退兵的岁贡,要轻上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