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距离中考不足半个月，在校的时间也只剩下最后一周。

    星期一的晚上，培优班照常上课。十点半，其他学生早已经回宿舍休息了，大教室里还在安静地自习。

    两个保安跟在教导主任身后，抬了一个纸箱进来。

    待放下纸箱后，主任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掺杂着方言味道的普通话一如既往地不分平翘舌音：“大家不用看我，安静学习，听我讲几件事就行。”

    江窈拿着签字笔在几何题上快速写着复杂的证明方法，耳边响起教导主任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偌大安静的教室里还有点回音。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家三年来在学校里表现优异认真学习，都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中考在即，希望大家能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平，为校争光balabala。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更加地洪亮、更加地慷慨激昂。

    “大家进入培优班也学习一个多月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为了给大家良好的睡眠时间，为了让大家在中考时取得更优异的成绩。我宣布，从今天起，20xx届培优班正式毕业！”

    江窈写字的动作一顿，便听见教导主任继续说。

    “已经快十一点了，大家不用再写作业了，我放几首歌给大家轻松轻松。”

    江窈停下笔，抬头看着教导主任。

    他如往常般穿着黑色正装，背脊挺得老直，皮鞋擦得锃亮。

    平常那么严肃暴躁，学生一句话就能惹毛的中年老男人，此时站在讲台上，面对着众多成绩名列前茅的乖乖学子，脸上的神情倒是缓和了不少，还带着微笑。

    他拿出手机，经典老歌《朋友》的旋律便在教室里响起。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

    江窈愣了愣，讲台上的教导主任显然已经完全沉醉在了音乐歌声里，闭着眼睛哼着旋律，脚还在踏着拍子。

    周围有同学忍不住偷偷在地笑，但也不敢笑得太大声，害怕被主任抓到，脸便涨得通红。

    江窈不知道为什么这略显喜剧的场面，自己听着听着好像还真能酝酿出那么一丁点儿悲秋伤春的情绪。

    也只有一丁点儿而已。

    教导主任听着听着，才恍然想起来自己有正事要办。

    他睁开眼睛，轻咳一声，平复了一下自己陶醉的面容，目光扫过底下的同学，大家立刻收敛住自己的笑容，做出埋头看书的模样。

    他伸出手指，随便点了几个人：“李庭云，易锦，你们几个男生过来一下，把这些箱子里的东西发给大家。”

    箱子里装的都是些零食，教导主任说这是给大家准备的一些小礼物，也可以用来填填肚子。

    最后发的，是一个深蓝色的正方形礼盒。

    打开，里面放着一块比手掌还大一点的玻璃制蓝色水晶灯，厚度大约有三厘米，被切割成弧度圆润的六边形。

    像极了某宝三十块钱定做还能包邮的万能礼物。

    玻璃上还刻每个同学的名字。

    下面还写着：“祝：前程似锦，学业有成。——20xx届培优班正式毕业”。

    手机播放的音乐已经换三首曲子，无一例外都是些经典老歌。

    教导主任看了看教室里的时钟，现在的时间是22:55。还剩最后的五分钟，十一点培优班准时下课。

    教导主任翻着手机：“我再放最后一首歌，大家把小零食都吃了，放完这首歌，你们回去好好休息。中考只剩下十天了，黎明的曙光马上就要到来，大家都要坚持到最后啊！”

    这一次，手机里传出来的，是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

    浅淡舒服的歌声飘荡在寂静的夏夜里，原本喧闹的教室，大家都安静下来，自己吃着自己的东西。

    江窈撕开面包咬下一口，歌曲刚好唱到小高潮的部分。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她抬眼，恰巧看到沈绎挺拔瘦削的背脊，包裹在宽松的校服里。

    鼻头突然变得有些酸涩，喉咙里像卡了些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口中的面包也难以下咽。

    这一眼看得有点久，沈绎像是察觉到了般，他转过头，恰巧对上江窈的目光。

    江窈回过神来，猛地低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角泛红的模样。

    也不知道在矫情个什么劲。

    沈绎看见了，她埋下头的那瞬间，微红的眼眶。

    他转过身子，撕了张笔记本的纸页，迅速写了几个字，又折起来，连带着自己的那份零食全部放到江窈的桌上。

    江窈低着脑袋，胡乱用校服衣袖擦了擦眼睛。

    一睁眼，一双漂亮的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冷白修长，骨节分明。

    把纸条和吃的全部放到她的面前。

    她抬眼，对上沈绎的目光。

    她打开那张字条。

    少年的字如他本人般清隽挺拔，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乖，别哭。

    江窈刚憋回去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落在字条上，无声地润湿了字迹。

    她咬着唇边，不发出一点声音。

    沈绎抿着嘴角，他不是想让她哭的。

    “江窈……”

    歌曲进入尾声，教导主任关了音乐，拍了拍桌面，打断了沈绎的话。

    主任收起手机，交代今天做卫生的同学记得留下来把教室打扫一下，便让大家下课。

    江窈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周围同学叽叽喳喳在聊天，她不参与，只沉默地走着。

    沈绎走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路走到班级里。

    江窈把自己的东西都整理放好，一抬头，才发现其他上培优班的同学都已经放好东西回宿舍或者回家了，只留下她和沈绎。

    初中管的严，但没有强制住宿的规定。

    江窈住校，沈绎走读。

    他还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本书。

    说是在看书，实际上他一点也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江窈低着脑袋，眼泪掉在纸条上的那个瞬间。

    其实江窈现在已经没多难过了，只是当时那种情绪合着即将别离的气氛一下子上来，她有点抑制不住而已。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三年的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

    有极大的可能性，她会和苏沐陆婧一她们分离，再学着去融入一个全新的环境，面对不同的老师和同学。

    以及，很长一段时间，再也见不到沈绎。

    难以言喻的一种情绪，哽咽在心里。

    她把书放好，准备走出教室，但突然又觉得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也不太好，于是便走到沈绎的座位跟前，恶作剧般揉乱他的头发。

    沈绎抬眼看着她，没阻止她的动作。

    江窈收回自己的手，丝毫没有做了坏事的罪恶感。

    她抬手揉了下酸痛的眼睛，声音有点儿乏：“我回宿舍了，你也早点回家。”

    沈绎合上书：“嗯。”

    “沈绎。”

    他把书放到课桌上，江窈开口叫他。

    她也不急着走，就站在他面前低着头质问他：“你是不是忘了我跟我说点什么。”

    沈绎愣住。

    她好心地给出一个提示：“你昨天前天都跟我说过的。”

    沈绎思考了一会儿。

    然后起身，嘴角勾起很浅的弧度，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很轻，“晚安，小公主。”

    江窈好心情地扬起一个明媚的笑：“那我走啦。”

    沈绎看了眼教室外面漆黑的学校：“我送你回去。”

    江窈顿了一下，笑着答应：“好。”

    晚上十一点过的校园里空无一人，冷风吹散白天蕴积的热气，树影婆娑，一个人走的话，倒真是像极了鬼片里鬼魂出没的场景。

    江窈原本应该是觉得害怕的，但有人陪着她一起走，她顿时觉得安心了不少。

    江窈有轻微的夜盲，不怎么看得清路，经过图书馆那边阶梯时她一脚踏空，沈绎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才避免了即将摔倒的悲剧。

    她哭唧唧地跟他说：“沈绎，我看不见……”

    沈绎牵着她的手腕，走得很慢。

    经过阶梯时，他还会低声提醒她：“小心。”

    一路走到女生公寓后门口，江窈看了一眼，门还没关，是生活老师特意给培优班的同学留着的。

    学校为了不影响到别的同学，给培优班的学生安排了底楼靠近后门的那几个空宿舍。

    站在宿舍后门口，依稀能听见那几个寝室里传出的水流声。

    江窈耷拉着脑袋，声音里都带着化不开的倦意：“晚安。”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绎逆着月光而立，松开她的手腕：“晚安，小公主。”

    江窈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甜软的笑，“晚安，蠢爸爸。”

    沈绎一直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目送江窈走进去，才转身离开。

    次日，江窈走进教室，沈绎已经到了，坐在座位上刷题。

    她轻“啧”一声，学霸大概都是这样练成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黑板，右上角距离中考的倒数日已经变成了个位数。

    她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真实感。

    走到座位上，苏沐正坐在她身边背语文古诗。

    看到江窈来了，苏沐目不斜视地把课桌上的草莓味牛奶朝她推了推，一脸得意还不忘夸夸自己：“看我爱你吧。”

    江窈坐下，这会儿刚起床，思绪还不怎么清醒。她伸出手，在课桌底下掐住苏沐的大腿。

    苏沐猛地把书朝桌上一拍，大叫一声：“大早上的你就想谋杀我？！”

    江窈松开手，心里咯噔一声。

    整个人像是在一片废墟中拨开了层层迷雾，身后是凶恶狼群，面前出现的是万丈深渊。

    距离中考还有：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