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李夕月抱着一个深陶盆,另握着一把蛐蛐草,她把两只蟋蟀倒在深陶盆里:“万岁爷,没有蛐蛐罐子,奴才就拿这代替了。”又把蛐蛐草上面的穗折开,撕出细细的绒毛来,递给皇帝一枝:“万岁爷,用这绒毛轻轻触蟋蟀的触角,它觉得有人侵犯,怒气一发就会斗起来。” 皇帝笨拙地拿一枝蛐蛐草,挑了一只看起来又大又壮的蟋蟀,在它触须上挑弄了两下,那蟋蟀顿时张开两翅,嘶声鸣叫起来。 李夕月看他虽当仁不让挑了只好的,但实则是个外行,所以也不慌不忙,看那憨大个儿的蟋蟀逼近上前,才轻轻触弄了自己的蛐蛐两下。那蛐蛐也鸣叫了两声,两条粗壮的后腿支棱着,盯着前来侵犯的那只。 突然间,两只虫咬在一起,在陶盆里厮杀起来。皇帝先还平静,但见他选的那只居然节节败退,也开始沉不住气了,捶着御案道:“怎么回事!咬啊!” 但虫子才不理他是不是皇帝呢!大个子蟋蟀败下阵来,退到了陶盆一个角落里躲着。 皇帝捶了一下桌子:“再来!” 李夕月随口说:“只这么咬起来,一点不刺激。” “你还要怎么刺激?” 皇帝想了想明白了,民间斗蟋蟀都要带点博.彩,他从里衣里解下一个手串,“啪”地往案上一拍。 李夕月一看:沉香的串子,颜色黑油发亮,想必是好料,而且佩戴已久。她心痒痒,但又警觉,这要是被她赢了来,万一皇帝反悔了找她茬儿怎么办? 她用蛐蛐草不断地撩拨自己那只蛐蛐的触须,终于撩拨得蟋蟀也怒发冲冠起来,径直朝着大个子那只冲过去。 皇帝手持蛐蛐草,凝眸盯着盆子里两只蟋蟀的战况,但也不时抬眸看看面前这位姑娘:她单膝跪在他的条炕上,一只脚还站在炕下,全神贯注,眼睛里仿佛闪着光。 这副高歌猛进的劲头,使得她手下的蛐蛐儿奋力搏杀起来。而那“憨大个子”大概也给惹急了,极力反击。 皇帝见李夕月还在触小蟋蟀的触须,突然伸手制止她:“你停下。” 李夕月也正在上瘾的时候,顿时道:“万岁爷,玩也有玩的规矩!” “听不听旨意?”他冷着脸质问她。 李夕月反应过来,不能不停下手。 然而战况却反了过来,小蛐蛐没了蛐蛐草的挑拨,重新冷静下来,退了两步,查看着大的那只,突然龇开大牙,朝着大蛐蛐的前腿狠狠一口,顿时就把那腿卸了下来。 大虫败退,而小虫振翅欢鸣,胜负立定。 皇帝笑起来:“李夕月,你先是想欺君。” “没有啊……”她当然不甘、也不能认。 皇帝说:“我虽不懂斗蛐蛐,但你这举动,分明就是想让你这只蛐蛐儿冒进丢师。你那么怕赢了朕的彩头啊?” 他把手串抛在她怀里:“拿去,愿赌服输。” 李夕月本能地接住,沉香含蓄的香气缓缓传入她的鼻子,她进亦忧退亦忧,陪笑道:“万岁爷,这可不是赌啊……” 皇帝笑起来。后宫宫人被发现赌博,是大罪一桩,她这谨慎也不为过。他温语道:“不算赌,是朕赏你的。” 后寝的四位后妃,一个比一个巴结他,但他仍愿在良夜里做些无关风月的事来打发无可言述的寂寞。 李夕月刚刚沐过的头发在灯光下缎子一样亮,长长的辫子从肩头垂到腰间,朴素的脸,朴素的宫女衣装,让他特有安全感和舒适感。 “去睡吧,明儿朕可不能再耽误行程了。”他柔和地说。 李夕月带着蛐蛐盆罐悄悄离开,昝宁又陷入一种寂寞里,他在案桌前枯坐了好一会儿,又再次看了看一堆折子。里面有一本是弹劾礼亲王府内的长史,拐弯抹角其实是攻讦礼亲王,他留中了。 “留中”的意思就是折本不发部商议,不交付军机拟旨,甚至静悄悄不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晓。廷臣把“留中”也称为“淹了”,意思这件奏事折就此不再落入旁人的视野,上奏的人既不会有褒奖,亦不会有处分。 昝宁默默地握着那本奏折,想着刚刚斗蛐蛐的过程,心道:不能冒进,不能冒进,要咬下礼亲王的臂膀,要忍得住,要让他骄狂起来。我才是天下之主,绝不做任何人的傀儡。 他回到寝宫的时候,发觉几个后妃屋子里的灯烛尚未全灭,昭昭之意他当然知道,也当然装糊涂。 “累死了。”皇帝似自语,似对身边的李贵说,“明日早晨开拔,今日不能不睡个好觉。”说得外头人都能听见。 而他躺在御榻上,觉得地龙烧得有些偏热了,浑身肌rou仿佛都在跃动,都在不安。 鼻端仿佛一直有李夕月沐发的玫瑰露香气,他只有在深夜才有渴求生出来。 可是,和她刚到养心殿伺候的有一次,他一瞬间的心动不一样,现在的昝宁完全不敢再提要求让她被自己临幸——愈是如今两个人谈得宛如朋友一样,他愈不敢,似乎他再僭越她,就会失去这唯一的一个知己好友一样。 车马停停走走六日到了热河行宫,皇帝只进去住了两日,接见了蒙古王公后便到了围场驻扎。 皇帝御幄早已备好,外围几圈全是行营,黄幔铺设为城,外面再加结绳网城,内外连帐密密麻麻有三四百座,到处都是卡伦(指岗哨和巡逻人员)。 皇帝自己也觉得新鲜,亲自踏遍行营各处,慰勉军卒,到视线最好的一座小丘上,他一眼能看到黄幔之外最豪奢的帐篷,大旗是镶红的“礼”字,亲王府的护卫营帐也有好几十。皇帝问李贵:“你看,镶红帐篷后面几座小的,贴得那么近,是谁住的?” 李贵说:“应该是礼亲王带来的几位侧福晋和王府庶妃格格吧?” 皇帝眯着眼睛说:“老当益壮啊?但会不会是他的幕僚?” 李贵笑道:“不会的,礼王自诩文才武略,不大爱用幕僚,更不会用在身边。正帐之后,不是女眷又能是谁?” 瞥瞥皇帝嘲弄的神色,他又垂头问:“万岁爷,几位娘娘说也好奇睡帐篷是什么滋味呢……” 皇帝冷了脸说:“你兜揽这些闲事干什么?她们给了你多少贿赂银子?” 见李贵急得要跪,他又一摆手:“她们想睡帐篷,过两天再说。朕也是难得清静。” 李贵说:“奴才晓得。近侍不能没有宫人,御幄旁几座小帐,随时备万岁爷传唤。” 果然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还是挺知疼着热的。 皇帝这才一笑,然后说:“咱们打个赌,你说礼王大帐周围是他家的女眷,朕说是他的幕僚,朕和你亲自去拜访拜访,若是你说对了,朕赏你御用赏人的锞子;若是朕说对了,你这个月月俸就收到公中给大家伙儿买好吃的。” 李贵哪指着那点月俸过日子啊,当下凑趣,答应了和皇帝的赌约。 第35章 皇帝和李贵信步到帐城之外巡视一圈。御驾所到, 人人都是恭恭敬敬跪了一地,昝宁登基六年,也不以这些虚礼为豪, 漫漶点头叫“免礼”,一路直朝礼亲王所居的行幄而去。 礼亲王倚老卖老惯了的, 明明知道皇帝御驾要来, 硬是等到昝宁一行已经到了帐外, 才故作慌张地出来迎候。他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这个跪叩之礼行得格外慢,擎等着皇帝快步上前托住了他的肘弯, 埋怨道:“皇伯父怎么还和朕多闹这些虚礼?您腰腿不好, 朕一直是叫皇伯父免礼的。” 人前称官称“礼亲王”,人后则用家人称谓,行家人礼仪。 礼亲王自然也习惯了的, 他是个胖子,就势颤颤地起身笑着说:“皇上舟车劳顿, 看着精神倒好。国有英健之主, 也是福运。” 把皇帝让了进去,自有戈什哈上前来奉茶。 昝宁在外不大肯随意吃喝, 任茶碗摆在手边也不去动。他左右看着亲王营帐,前为堂, 后为寝,中间用屏风隔开, 虽是出行所带的轻便的缂丝折叠屏风, 但看那缂丝就是进上的品质。而前堂的座椅均用狼皮,营居时隔湿最好,亲王用也不算僭越。 皇帝点点头说:“太简陋了, 叫皇伯父辛苦了。” 礼亲王道:“臣答应先帝,辅佐皇上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点子辛苦怎么敢在皇上面前提起?” 又说:“听闻皇上一路而来也没有停阅过各部的奏章,宵旰之劳,臣也感佩。” 昝宁便也跟他客气两句,拿着先帝的教诲出来,讲些“为民劬劳”之类的套话。 不想礼亲王转而问道:“但闻军机奏上有本折子皇上留中了?” 昝宁礼节性的笑容顿时凝结在面颊上。 他当然晓得,现在军机处的八位军机大臣以礼亲王为首,其他人也以这位议政王的马首是瞻,所有奏报但走军机处过手,轻的重的礼亲王就没有不知道的——他当皇帝当得憋屈也就在这里,明面上礼亲王恪守君臣之礼,但他想知道的东西全是礼亲王过手“滤”过的,相当于信息都拿捏在人家手上,擎等着看他的反应。 皇帝情急间捧起一旁的茶凑在唇边,假装呷了一口,平静了一下思路才重新笑着说:“礼亲王这里的茶可真不错。” 礼亲王扯着唇角很敷衍地笑了一下,鹰隼似的目光看着皇帝,挑眉道:“皇上喜欢就好。” 静静等他自己把话题回到刚刚令人尴尬的问题上去。 昝宁知道这是躲不过的问题,再想想,那份折子能够由御史台通过军机处到达自己这里,八成也是礼亲王着意放过来的。目标无非就是试探自己的意思,看看自个儿应对处置的有没有不利于礼亲王的地方。 皇帝顿觉得灰心起来,勉强笑道:“是本不利于皇伯父府内长史的弹劾,朕觉得那言官实在是小题大做,便把折子留中了,免得大家看着生气。” 礼亲王说:“皇上这样反而不妥。虽说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但是风闻若不确,奏事若明显有攻讦之意,皇上不让有司加以惩处,说起来反而像是臣蒙了不白之冤,倒要皇上曲为优容一般。皇上还是把那个言官交部议处更好。” 昝宁掩饰地又捧茶假啜了一口,方道:“皇伯父也说了言官可以风闻奏事,这事要为皇伯父正名可以,处置言官就不必了,否则,日后还有谁敢风闻奏事?言路岂不是就此闭塞了?” “皇上——” 昝宁打断道:“这事容后再说吧。” 他起身负手说:“旁边几座营帐是皇伯父近身的戈什哈居住的?”脚一抬仿佛要去看看。 这下倒是礼亲王有些许尴尬,陪笑道:“万岁爷,后面是臣的内眷。本该给万岁爷叩首,不过妾室们衣冠不正,有辱圣鉴,隔日叫这些内眷入行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吧。” 即便是皇帝,也不好强见人家家眷,昝宁只能点点头:“好,那皇伯父今日好好休息,明日狝猎怕会疲劳。” 礼亲王送了出去,抬眼见皇帝除了带着李贵,另只带了十个侍卫,便说:“万岁躬亲降临,臣不胜感激天恩浩荡,不过皇上带的人也少了些。” 他扬声唤道:“扬古、崇均、亦武、贺柱,你们护送着皇上回御幄里,看看皇上那里还缺什么,务必供奉得到。” 皇帝说“不用”,但礼亲王点名的四个戈什哈但顾主命,不闻圣谕,客客气气给皇帝打千请安,然后跟在皇帝的亲卫身边,长长一支队伍到了网城里面。 皇帝的不快愈发多了,虽礼亲王的礼节无可指摘,但颇有示威之意。 这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暗地交手,他究输一着——礼亲王在圣驾面前,以亲贵和长辈的姿态,说话行事不容得皇帝有自己的主张,硬是压了皇帝一头。 “这便是僭越!这便是弄权!”皇帝昝宁暗暗想着,但只能暗暗咬牙切齿,先自忍耐。 他一到御幄就进了门,对几个戈什哈也不想赏赐他们“随侍之功”,因而假作忘却了,御幄里听见他在传:“渴了,奉茶!” 几个戈什哈也是第一次进皇帝所居的网城,各个好奇着,抬眼悄悄看看四处。 亦武恰见皇帝御幄旁的小营帐里钻出一个圆脸蛋的姑娘,长辫子及腰,细腰玲珑,步履轻盈,手上端着茶盘,在御幄门口声音琅琅:“万岁爷,奴才夕月奉茶。” 亦武眼睛一亮,想对她挥挥手,示意这里有个“故人”,倒是旁边一个拉拉他:“亦武,别傻看了,别人还不知你看啥呢。小心犯了忌讳。” 亦武赶紧放下手,再看了夕月一眼,觉得这个青梅竹马的姑娘进宫之后数月不见,反倒更漂亮水灵了,他心里暖烘烘的。 却说李夕月却压根儿没发现不远处的亦武,她满心就在自己端的茶盘上,进皇帝御幄之后,又是小心注视皇帝的脸色,以防哪里出差错。 皇帝的脸色又不好看,大概在礼亲王那里不痛快。李夕月几乎已经习惯了,但凡他这臭脸样,自己只能大气都不出地把茶端在他手边最合适的位置上,然后再悄摸摸离开,千万不能把火气往自己身上引。 但人算不如天意,皇帝在喝了一口茶后就皱眉说:“别跑,今日用的什么水?” 李夕月按规矩回复:“回万岁爷的话,用的是行宫收贮的山泉水,已经淀过滤清了。” “真难喝!”他品评着,“这水不如礼亲王那里的。” 礼亲王的茶水,他也小小地抿了一两口,只润唇的量,但茶的香味和水的清冽已经足够品鉴了。 李夕月能说什么?默默然看看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昝宁又说:“他是会享福呢!出来围猎,带了一堆妾,他那老腰受得住么?” 说完这句,突觉自己是在一个谨严的处子面前说这些有另一层含义的话,不由抬头瞧了瞧李夕月的神情。 李夕月是忍俊不禁的模样,在御前防着失礼,死命地憋着笑。 皇帝本来心情就不好,顿时起身指着她鼻尖说:“你皮倒真厚!笑什么?你说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