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皇帝闯祸,不需要挨打挨罚,但心里愧疚,亦需好好补偿。 昝宁亲自到休息间里看望亦武,见他精壮的身子裹满了白布,脸色也疼得发黄,见皇帝过来,犹自要起身行礼。 昝宁忙虚按双手:“别别,朕害你这个样子,你再闹虚礼,朕也愧死了。” “奴才怎么值当皇上这么客气。”亦武虚弱地说。 昝宁叹口气,坐下来看着亦武说:“总是叫你吃苦了。” 其他不说,这一拳头是不合摔跤的规矩的,只不过没人敢责问他而已。 亦武喘息了一会儿,憨笑道:“打布库嘛,哪有不受伤的?肋条骨活络容易痊愈,蒙古大夫接骨手法又好,估摸着一两个月就没事了。” 昝宁说:“日精门算是外朝的地方,这几日先不挪动你,免得伤处变重。朕这里安排两个小太监专门伺候你起居,你安心养伤,到能起坐了再回家去。报平安的也快出发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和家里人说的?” 刚伤这几天确实不适合挪动,亦武也只能在这里先养伤。他说:“奴才没什么事儿,求皇上让他们尽量说轻一些,不然奴才的额涅会担心得睡不着。” 昝宁点点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这几日亦武这里的饮食,叫御厨房单独做一份,御医怎么吩咐就怎么做,谁懈怠就谁挨板子。” 亦武都不好意思起来:“皇上!您叫奴才怎么感佩才好!打布库,这太正常了,奴才怎么敢得万岁爷这些优待!” 昝宁说:“你不用在这里客气,乖乖躺着养伤就是。” 他这仁义,让亦武简直感动得要掉眼泪,哽咽着叩谢了皇恩。 突然感觉这岂不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嚅嗫着又说:“其实奴才先提的那个彩头,确实有些私意儿……” 但昝宁不爱听这条,他打断说:“别说了,朕好好给你物色。”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朕明白。”昝宁说,“但是,真没这个规矩!” 这话重了,亦武吓得闭了口,心里猜着:指名道姓地要皇帝指婚,是不是不合规矩?那只能等李夕月出宫前再说?但是万一他乱点鸳鸯谱又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有些气馁,但也不敢再多言语了。 昝宁也不敢再问,怕他有提到李夕月的意思时自己又会控制不住炸毛——帝王之怒,血流漂杵,他不能放任自己炸毛。 “好好歇着吧,一切等身体好之后再说。”他最后劝慰了一句,离开了布库房。 打布库打出这件破事来,昝宁有些败兴。 抚慰好亦武,刚准备回养心殿,半路就遇上太后宫里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跪叩道:“太后打发奴才来问,万岁爷这会子忙不忙?若是不忙的话,慈宁宫有事想找万岁爷商议。” 昝宁跺跺脚,叫停住暖轿,想了想说:“原有晚面的安排,不过还没到时候,就先去慈宁宫吧。” 回头看了李贵一眼,李贵知道他这是以退为进的法子,会意地微微一颔首。 皇帝的轿子一路往慈宁宫而去,昝宁转着拇指上的黄玉扳指,想着的却是礼亲王之前告邱德山的那一状。 礼亲王和太后的梁子越结越大,他不妨推波助澜——朝中纳兰无数,他还不能不凭借着礼亲王的势力先处理掉一些,否则又是一家独大。自古帝王,最要紧的谋略就是利用党争的制衡之道。 到了慈宁宫里,远远就听得里头笑语晏晏的。门上通传过去,是邱德山亲自前来迎接,笑着说:“万岁爷稍等一歇歇,皇后主子在伺候老佛爷试穿新衣裳。” 外头春寒料峭,昝宁袖手等了一会儿,邱德山做张做智的,仿佛比他还焦急,时不时搭凉棚看看窗户影子上的动静,还开口劝慰:“万岁爷莫急。” “朕不急。” 邱德山说:“哎,内务府新进上的衣料,杭州织造、苏州织造和江宁织造供的东西是越来越不经心了。一百多种缂丝的花样,老佛爷只看中了两种,其他不是老气,就是轻佻,再没有配得上太后的富贵气的。如今换了新的江宁织造,更不知能耐如何。奴才天天犯愁,就怕今年太后的万寿都找不出好料子来。” 昝宁说:“那倒确实烦忧得很。是不是叫织造府先送样进京?” “他们的动作慢的不行。”邱德山一口回绝,“太后的圣寿虽然在年底,但一来一回不知耽误多久,而且太笨了,说了也听不明白一般。” 昝宁结合着礼亲王的控诉,心里突然有些明白了邱德山的意思。 这死太监贪心不足,但算不上有多大的格局,无非是想多捞几个钱回去置地买妾享福。之前撺掇着修缮园子,到处见皇商,只怕就是为捞钱做准备,这会儿拉拉扯扯硬是讲衣料不好,无非是想亲自索贿去。 他于是顺水推舟,蹙着眉摇头:“可不是鞭长莫及!要是有个懂太后喜好的人去当面催就好了,也不怕他们不经心!” 邱德山倒还沉得住气,只应和着点头,却不及时说破是自己想去。 正好里头的影子晃动了几下。邱德山说:“哟,看样子衣服试好了,奴才再去问问太后。” 弓着背到门前,一脸谄容叫人起鸡皮疙瘩:“太后,万岁爷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了。” 里头说:“怎么不请万岁爷进来?” 邱德山笑道:“嗐,听说是太后在更衣,万岁爷不敢进来。” 太后笑道:“我早试好衣服了,是他媳妇在试另一件呢。快请皇帝进来吧。” 昝宁听见皇后在,有些膈应,好在他们俩这种假作和谐的相处方式已经惯熟了,所以还是自然而然就进去了。 太后和皇后身上应该都是新衣,织绣繁复,平金打籽,富丽堂皇。 邱德山夸张地赞道:“哎哟喂,老佛爷这一身,真真一看年轻了十岁!” “少胡扯犊子!”太后笑骂他。随后扽了扽身上的新衣,故意对昝宁问:“我一把年纪,随便穿衣了。你看看你媳妇儿这一身,好看不好看?” 昝宁只能再看了皇后一眼,觉得那衣衫太富丽了,一眼望过去晃眼,都看不出织绣的是什么纹样。 “挺好看的。”他回答说。 太后笑道:“矮子里面拔长子,这算是勉强看得过眼的。这枣儿红色倒挺搭她的肤色,是不是?” 昝宁看皇后身着红色袍子,只见袍子,晃得也看不清人,敷衍地点点头:“不错呢。” 脸上搽那么厚的粉,有什么肤色可见?! 太后又说:“你看看你媳妇,腰身好像又窄了,说了多少回让她多吃点,就是不听。皇帝好好责骂她!” 皇后一脸羞涩:“太后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敢不听您的话了?已经努力在吃饭了。” 昝宁斜瞟了皇后一眼:她那件新衣服是窄褃的,确实衬腰身。女人家长柳条细腰不是不美,但得有胸和屁股来衬才显得出曲线玲珑来,而不是她这样怕凸露了前后,刻意地含胸驼背的样子。 昝宁瞟一眼她,就觉得不想看,脑子只是浮现李夕月的小身板,觉得李夕月即便是最朴素的宫女绵绸袍子装扮,也比皇后精心打扮要好看。 皇帝冷淡,太后如何看不出来?也只能心里哀叹,男人家好色,长得不美是原罪,好在丽妃获宠似乎较皇后略多些,实在不行能让丽妃生个孩子也行,总归还是纳兰家的骨血。 太后体恤地说:“我知道你也疲累,今日找你,是为两件小事。” “政务的话……”昝宁说了半句,眼睛向皇后瞟去。 “不算是政务。”太后说,“皇后听听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有是没有夕月小可爱的一天,因为暂时的情节都是和朝堂有关的 第117章 太后的语气淡淡的, 可是听起来不容置疑:“第一件,吴唐曾献过一个女儿给礼亲王做妾,原本父亲出事, 出嫁的女儿是不用受牵连的,但是吴唐这个女儿实在是事多, 之前一直给礼亲王吹枕边风, 据说也有在后宅里接待官员命妇, 借着打叶子牌、谈佛经烧香之类的事收受了不少银钱,这就已经算得上有罪了。礼亲王宠爱这个小妾,还给要了个侧室福晋的名分, 做出了好些宠妾灭妻的过分事。现在知道是个狐狸精了, 国法里也不能不处置她。念在毕竟曾是大臣之女,王室侧室,也不叫她太过难堪, 着宗人府里削去侧福晋的位置,只做个庶妾, 还让她留在礼王府。” 处置是一定要处置的, 毕竟自己的jiejie受了多少窝囊气;但也不至于打打杀杀弄到和礼亲王撕破脸。太后认为自己的处置还算合适,目视着儿子等他答应。 昝宁犹豫了一下, 而后陪笑道:“额涅,这毕竟是家宅之事, 礼邸自己处置比较好吧?” “遇上国法,就谈不到家宅!” 昝宁低了头, 沉沉应了声“是”。 他知道太后一直与礼亲王是同仇敌忾的, 她的身边未必没有礼亲王安插的人,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过了一会儿又陪笑道:“扣些分例,严旨申饬行不行呢?” 太后冷笑道:“她缺那点分例钱么?皇帝,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我这里,他是塞过一些他旗下的宫女儿来,不过我并没有用。你不必担心他知道什么。懿旨我来下就是,先帝的‘御赏’印章,本就是节制他的,不然,万一辅政大臣有什么不法,孤儿寡母的还对付不了他了?” 既她有肩胛担这事,昝宁何必再惺惺作态?于是点点头。 太后满意地放缓了语气:“第二件,这个吴氏曾多次入宫——作为命妇,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和你那个颖嫔的来往也太丛密了一些,宫中嫔妃,哪有这样子结交外命妇的?我听说,两个的父亲是上下级,怪不得同气相求。” “颖嫔是个念旧的人。”昝宁赶紧为她辩解。 太后毫不客气:“这不叫念旧,这叫结党!想必那小蹄子在你耳旁吹的风也不少吧?” 皇后低声说:“这个月,还是颖嫔被招幸最多呢。” “轮到你多嘴了?”昝宁瞪着皇后问道。 “她是皇后,原管得着这些事。”太后说,“宫妃干涉朝政,是可以废立的重罪,你不会不知道吧?” “绝没有干政的事!” 太后冷笑:“皇帝,你也未免护她太护在脸上了!求你担待她的‘干娘’,求你对她的家人高抬贵手,哪一件不是干政?否则,折子上齐南盛为何轻飘飘就降了一级调用?当武官的吃空额还只是小事么?!就因为他是你宠妃的父亲?——我看你越来越糊涂了!” 太后突然翻脸发怒,还用力拍了一下身边的案几,她那金累丝嵌宝的护甲,顿时折断成两截,而那养得一寸多长的指甲,也顿时折断成两截。 皇后心惊胆战,上前跪下,捧着太后的手说:“皇额涅!你别气坏了身子,当心手疼!” 皇帝也只能跪下,垂头道:“皇太后别生气了,儿子错了。” 太后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俄而喷火一样的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养子:“我养了你这样的好儿子,如何敢生气?今日就叫皇后当着你的面写一道讲颖嫔贬为答应的懿旨,你肯不肯给皇后圆上这个面子,你看着办吧!” 若不能为皇后获宠,为她立威也是好的。不管怎么样,后宫任何嫔妃生了儿子,都可以算作皇后之子,将来纳兰家的地位仍可以靠皇后的位分保持得长长久久。 昝宁喉结上下滚动,显见的是很不高兴,只是最终也没说出驳斥不同意的话。 太后这才略略满意,放缓声气儿说:“还有齐南盛,不能只降一级调用。既然江南一并撸了,齐南盛作为嫔妃之父,不知检点,格外要重处,才显得皇帝你做事出以公心。我看,至少是革职。你觉得呢?”最后几个字尤其问得不怒自威。 昝宁也只能一脸无可奈何地说:“也……也行吧。” “皇后拟旨吧。”太后坐了下来,吩咐道,“起身来写,你是一国的皇后,是皇帝的敌体。” 皇后的懿旨拟出来,交到皇帝面前。 昝宁略看一眼,这笔文字大概是皇后早就向人请教好的,典故法例都用得妥帖,他也无可指摘,只能说:“行,你都拟好了,太后钤印后就发吧。” 太后缓下声气说:“皇帝,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为国法。你偏宠颖嫔,就该多管束着她。这次也是给她一个教训,但后宫的位分并不是升不上来,只看她表现好不好了。” 昝宁听得出来,这不是看颖嫔“表现好不好”,其实是看他“表现好不好”。大约若他肯对皇后及丽妃多多宠幸,或许还能换得颖嫔重新从答应上升上来。 但是,他肚子里冷笑,他犯得着为颖嫔委曲求全么! 正好这时候李贵在外面报说有“晚面”的大臣到了。昝宁便向太后告退。 太后说:“你去忙吧。对了,你今日若翻了齐佳氏答应的牌子,不妨劝慰劝慰她吧。” “儿子今日不翻嫔妃牌子了。”皇帝知道这言下之意正是反话,于是说,“打了一阵布库,累得浑身酸痛了。等晚面会完,早点睡觉了。” 像是在赌气。 而实际上,他一出门,板着脸坐进他的暖轿,轿帘放下,笑容立刻漾起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