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李夕月侧过半边脸,对他斜瞥一笑:“这口黑锅背的……奴才又怎么气万岁爷了?” “你也知道这是‘又’!”昝宁在无人的梅花林里控诉她,“动不动跟我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我……看我难受,你就开心是不是?” “冤枉死了!”李夕月还真觉得冤枉,他是皇帝,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人这种种,他做得最娴熟了,她小小宫女,简直没有反抗的余地,顶了天也就是在他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人的时候,她不屈从、不佞幸,有了那么点小小的反抗之意,结果他就受不了了。 昝宁毫不觉得自己冤枉了她。 不错,他在嫡母面前是谨言慎行、不肯违拗的,但是反之,其他所有人也不敢违拗他,他早就习惯了。 唯独李夕月常常给他脸色看,关键是他还不得不为她不同的脸色而或喜或忧。 他都不辨这到底是烦恼还是幸福,抑或烦恼和幸福兼而有之了。 此刻,纤腰在抱,她脖领子里散出的香气和梅林中浮动的香气充斥在鼻端,昝宁带着幸福的小委屈说:“哪里冤枉了你!每每看你的脸色,我都觉得我俩的身份是不是反了。” 李夕月在他臂弯里转过身面对着他的脸,有些诧异:“万岁爷,您这话可要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昝宁看她因惊讶而挑起的两弯眉,嘴角不觉就噙了笑:“既如此,你就乖乖听话,让我觉得我好歹还是个主子,不用小心翼翼看你的脸色。” 李夕月想要反驳,又想:得,他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个在感情里卑微的小可怜。大概也是太缺爱,所以抓住一点点就舍不得撒手。 她只能安慰他:“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呀?你的话我可句句听呢。” “句句听是吧?”昝宁便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她半抱半推地,摁到了一棵最粗的梅树干上。 李夕月只觉得梅枝和云朵似的粉红梅花拂过她的脸颊,带来微微的痒痛及柔和的清香。她的脸陷落在一团梅花中一般,而他的嘴唇带着梅花的清气,吻了过来。 那样的不讲理和霸道,却因梅花的芬芳氛围,而别有一种散漫的洒脱。 李夕月闭上眼,感觉梅瓣扑簌簌地落在头发上、面颊上、脖领里、衣襟上…… 他的气息和梅的气息一道扑面而来,令人沉醉。 料他见她亦如是。 长吻结束,昝宁也睁开眼,看见李夕月的鬓发里、辫子上落满了粉红色的花瓣,不由“噗嗤”一笑,然后说:“快掸掸头发,太可笑了。” 李夕月说:“您也一样。” 于是两个人忙着掸脑袋、掸衣领、掸襟摆,掸得突然笑个不停,然后自己掸完了,再帮着彼此掸,摘掉脑袋上嵌着的花瓣,愈发觉得对方这形容可笑得可爱。 终于弄干净了梅瓣,昝宁主动说:“看上哪一枝,我来折。” 他一满足,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给李夕月摘下来,此刻倒是主动殷勤,想为她做点什么。 李夕月也老实不客气,指指这枝,指指那枝,很快就抱满了一怀的花枝,那张圆嘟嘟的脸蛋越发像从花丛中探出来的小仙女的画像了。 天已经黑了,昝宁说:“饿了吧?园子里有小厨房,全套的御膳来不及做,简单来点饽饽、面条、点心、炒菜还是可以的。” 李夕月望望天空,说:“我好想吃街上的馄饨!” 昝宁皱眉说:“扯呢,从来没有这个规矩。” “哎,我晓得。”李夕月无奈地撇撇头,“只是特别特别想。皮薄馅大的绉纱馄饨,鲜rou荠菜的、白菜虾仁的、羊rou大葱的……真是各有各的风味,配着大骨熬的汤,热腾腾现下现端上来,又鲜又烫,好吃得不行!” 昝宁居然给她说得口腔里湿津津的。 仍是硬撑着架势没松劲:“我可不好口腹之欲。” 李夕月很认命地点点头:“行吧,园子里膳房蒸点饽饽,也稍微有点这个意思。” 昝宁走在她前面,到了梅林外面,李贵正候着,远远地奔过来问:“万岁爷,还有一个时辰宫门下钥,晚些回去层层门禁上都要记档,麻烦了一些。” 委婉地提醒:两个人浪漫浪漫也就得了哈,别弄得过了分,落了人家的眼。 昝宁说:“既如此,在园子里开膳,时间是急了点?” 李贵说:“御膳房自然有备着晚上的点心。” 昝宁一皱眉:“嗐,那些温火膳,想着就没胃口。朕换身衣裳,让上虞处准备寻常的车马,着几个嘴紧的跟着。” 李贵嘴张得老大,这主子想干嘛? 没等他劝谏,昝宁已经大摇大摆进了一边的空屋子里,少顷换了一身贵公子的装束就出来了。 “不耽误多久。”他出门后掸掸衣服安慰李贵,“难得出来一趟,要看看民风。否则在上者闭目塞听,自以为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其实只由着下头贪官污吏们糊弄事儿。” 尽说大道理,即便是借口,李贵也无可驳斥,只看了一旁李夕月一眼。 李夕月心虚,急忙低下头,也有点后悔了。 一辆普通的马车行驶到了天桥那片儿热闹地儿。 真是热闹,即便天黑了,到处人声鼎沸,川流不息,店铺子全亮着灯,门楣上大红的灯笼,飘展的酒幡,半边天似乎都是亮的。混合着街市小摊贩的叫卖声,路旁又是自在的乾坤。 李夕月陪着昝宁坐在大车里,见他挑开帘子一角向外看。 先好像还是有点不屑一顾,但是渐渐地又好像被牢牢地吸引住了目光,一直贪看着街景。 “万岁爷,这好看么?” “好看。这么热闹,这么自在!” “您一向没见过呀?” “从来就没有过。”他说,“打小儿只是关在宫里读书练武,偶尔有去园子里或密云行宫的机会,一路也是洒扫清跸,驱赶掉所有的百姓。即便见到热闹,事实也只不过是一些房子而已。” “有时候园子里也会开买卖街,由太监和宫女扮演街市上的人,甚至还有扮演剪绺的小偷和市令的,虽说看着也能乐一乐,但心里也知道都是假的。” 而现在,那是活生生的大千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下了马车,前后左右都是便衣打扮的护卫,李贵亦横梗在两个人中间,怕他们俩一时眉来眼去的又落了人眼——当然,这位养心殿的总管太监今日因为紧张和不快,脸色是不大好看了。 兴奋的昝宁并未发觉,一路走,一路兴致勃勃地问李夕月:“你说的那特别好吃的绉纱馄饨在哪儿呢?” 李夕月看别人神色多灵!已经发现了李贵今天大异于往常见人就笑眯眯的样子,她不敢多嘴,支支吾吾道:“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出摊儿……” 李贵说:“估摸着没出摊儿。六爷,咱们回吧!” 昝宁行六,做阿哥时在宫里,官称是“皇六子”,私下里奴才们称他便是“六爷”,他对这称呼还没觉得陌生怪异,只觉得李贵真是啰嗦! “才到路口,跑都没跑一遭,怎么就知道没出摊儿?你这是故意拦着我呢?” 袖子一拂,还是副非跑跑看不可的负气样子。 李夕月更明白李贵的意思了,小心拉了拉昝宁的袖子:“爷,算了吧,大街上人多,万一有个冲撞了爷,那可就出大事了。让谁买一份回来,您在大车上吃,好不好?” 可惜这劝谏已经晚了。昝宁这辈子第一次到民间这活泼泼的地方来,满脑子都是荣聿给他找的稗官小说里“微服私访”的故事,好奇加一点点自豪,完全不肯让步:“四边儿都是上虞处的人,小小一条街,喊一声内城巡卫就来了,你怕啥?我今天还就想到街上走一圈看看。你也叫‘六爷’好了,仔细别说漏了嘴。” 第124章 李贵板着个脸, 目光示意跟来的上虞处侍卫、护卫都散开到四处守护好,然后自己横一杠子似的,把昝宁和李夕月前后隔开。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简直呼吸都警觉着。 昝宁呢,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 只觉得到处都看不够, 时不时发问:“这铺子是干什么的?”“那高阁里怎么有歌声?”“短打的这群人怎么围着酒缸子吃饭?” ………… 李贵和李夕月能回答的尽量回答, 但也有的地方有些含混。 比如昝宁在很高的一座酒楼下驻足倾听时,李贵和李夕月都局促不安。 昝宁问:“怎么了?两个人都和撞了鬼似的?上面唱歌唱得这么好听,这地方是做什么的?” 李贵好半日才说:“这地方就是寻常酒楼, 里头大概是叫的‘局’, 听这唱腔,想必是南方来的‘长三堂子’,叫得起的非官既贵。” 长三堂子是什么昝宁也不清楚, 不过吴侬软语很是清甜。他凝神又听了一会儿,脚下跟着打节拍, 还笑着点评:“稀奇有趣。比皮黄和昆调都清新。” 上面的琵琶和柳琴声戛然而止, 而敬酒的动静又响起来,大声的吆喝连楼下都有耳闻。 “好好好, 玉玲今日不要转局,我给你mama双倍的赏钱。” “哦哟, 奴可是说好的。” “怎么,刘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哪个敢不给面子嘛?但是转局的也是位大人。” “笑话了, 你问问那位‘大人’要不要给军机处面子?” “哪个敢不给刘大人面子?但是转局是纳兰大人叫的, 奴奴也怕呢。” 沉默了片刻,有人发话:“转局就转局吧。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这里也差不多了,晚上我还有几封信要写。明日也有折子要先在家里打个腹稿起个草。” 昝宁觉得这声音耳熟, 闪身到旁边的胡同口,睁着亮亮的一双眼,朝刚刚那家高阁门口张望——门口点着大红的灯笼,进出的人可以看得清楚。 “六爷……” “别啰嗦。”昝宁压低声音说,“我要瞧瞧是谁。” 李贵苦着脸低声说:“六爷,虽说国朝是禁止官员嫖.娼叫局的,但这么多年了,朝廷又是打仗又是赈灾,确实管不怎么到吏治上去,很多旧法都荒废得差不多了。主子也犯不着为这事生气。” “我不生气,就是看看是谁。” 正说着,楼梯上脚步橐橐,然后几个人从门里出来了。 大家出来吃饭喝酒,穿的都是便衣,远远地都能感觉到衣料灼灼的光。 刘俊德地位最高,被奉请在第一位上,肚子腆着,笑容满面,朝旁边拱手致谢:“今日燕菜极好,局也叫得极好。多谢多谢了!” 他身后那个谄容道:“刘中堂点点头,就是我们的虔心到了。您要觉得玉玲色.艺不错,下回我再来约就是。” 然后压低声音,眉梢挑动,逢迎简直就在脸上:“她呀,别看着佯羞诈臊地金贵,其实是肯‘出堂’接客的,她那间‘金屋’,也肯让人‘借干铺’。” “纳兰家的几位爷,和我也称兄道弟的,”刘俊德在外仍是一脸道学的笑容,“割了他们的靴腰子不好。” 【借干铺:按指在妓家过夜。】 【割靴腰子:按指兄弟、朋友同嫖一个妓。】 “也是,也是。玉玲还有个meimei,也是绝色,老鸨儿对梳拢她要价太高,不过若是中堂能看得上,也是她的造化。下次叫局,不妨试试?约两天之后?” 朝中最讲“程朱”的刘俊德,此刻笑逐颜开:“两天之后要在军机房值夜班,再过两天吧。” “行!行!到时候我提前投帖子知会中堂。” 昝宁在胡同口的暗处,心里鄙夷这位道学军机。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狗叫,一个人在他背后横着声音说:“你挡在这儿不走是什么意思啊?” 狗是拴着的,但还是吓了大家一跳,连刘俊德他们几个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瞥了过来。 君臣两个冷冷地对视一眼,都尴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