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
三悔自己当年碍于脸面,没有彻查圣母皇太后死因。他说圣母皇太后虽出身微寒,但谨慎善良,与纳兰太后共同垂帘还可以互加牵制,不料圣母皇太后一夜暴毙,年纪轻轻的实在是殊不可解,后宫御医脉案当拿出详查。 后面当然洋洋洒洒还写了不少他礼亲王的功绩与冤屈,不过绝不如前面三大悔的内容来得给劲有力。 朝中最能说话的御史台一直都装死不说话,但关于礼亲王遗折的谣言却像长了翅膀似的不胫而走。 太后不能再坐在慈宁宫装傻充愣,但又不能明白着剖析里头是非曲直——这种无从分辩的痛苦是最折磨人的。 当慈宁宫的大太监再出现的时候,是恭恭敬敬到养心殿里,苦着脸说:“万岁爷,太后已经卧床不起了好几天,实在是外头那些瞎话太气人了。万岁爷也好几天没有定省了,想必不是因为外面那些瞎话吧?” 这是正话反说,倒逼皇帝不能不说“从未信过那些瞎话”。 昝宁只能说:“处置礼邸的一大堆事,还有江南水患的一大堆事,朕实在是忙不过来,绝非耽误了孝顺太后。朕今晚就去看看皇额涅。” 那慈宁宫大太监一脸松口气的样子:“如此奴才可就放心了!奴才这就回慈宁宫回禀太后,也让她一道放个心!” 在这样近乎于撕破脸的情况下,李夕月很担忧他,昝宁安慰她说:“你放心好了,我好好一个大活人,如果因去了趟慈宁宫就出了大事,她也无法和天下交代。朝廷这些年打仗,输多胜少,从颜面上已经无法牢牢掌控各地督抚的人心了,大家觑着眼瞧,任谁都不敢以黑作白。” 李夕月说:“太后肯定不是肯平白束身就缚的性格啊!” 昝宁说:“估摸着是要弃卒。外头传的礼亲王‘三大悔’,第一条第三条她都可以不承认,唯有第二条,皇后的好妒行径大家伙儿有目共睹——前一阵骊珠哥哥被打死的案子还没彻底了了呢!” 他又一次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此刻,哪怕是装的,也得尽一尽孝道,不能嫡母缠绵病榻,我却不闻不问。” 李夕月只好点点头。 等皇帝走了,她翘首看着外头的半天红艳艳的霞光,毫无欣赏的念头,只盼着他的身影能够赶快出现在门口;更希望,他是一张笑面孔回来,自豪地抱住她告诉说:“夕月!一切都成了!” 但昝宁的身影还没盼过来,却先看见另一个人影到了门口。 那是个首领太监,夕月认出是皇后宫里的,那太监进来就问:“敬事房首领太监是哪位?皇后主子说好一阵没钤印万岁爷召寝的劄子了,莫不是哪里出了纰漏?要敬事房太监带皇上御寝的档去储秀宫呢!” 李贵跟着昝宁去慈宁宫了,其他太监做不了主,说不上话。 李夕月嘴角有些哆嗦,立在东暖阁里脑子飞快地转,俄而招招手唤来一个小太监:“你去说,这是万岁爷的私事,李总管又不在,谁有那个胆子拿档出来?回头万岁爷发火了,谁能担着这件事?谁也不能!” 那小太监是昝宁调.教出来的,又机灵又胆大,立刻说了句“明白啦李姑娘!” 一溜烟儿出去。少顷李夕月在阁子里听见他一字不差地把自个儿的话说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听,笑眯眯的声音,最后还加了油腔滑调的一句:“顾首领,您担待!奴才可没那么大狗胆。娘娘要查万岁爷的档,只怕也得亲自和万岁爷说。” 那首领太监重重地“哼”了一声,甩手离开了。 李夕月的心稍稍放下些,更盼着他回来了! 哪晓得他这一回的定省,直到天黑透了也还没回来! 等候皇帝翻绿头牌传召的嫔妃们,已经一个个来到了吉祥门,莺莺燕燕像以往一样聊着天,宫外的波诡云谲她们一句都不敢提,所以仍只有在穿衣打扮上继续下着苦功,在养猫养鸟这类闲事上谈得津津乐道。 俄顷,大家噤声,因为看见皇后袅袅地扶着两个小宫女过来了,板着那张本就平淡无奇的脸孔,严肃得叫人不愿看那张脸的表情。 她进了吉祥门,环顾一周后问道:“刚刚是哪个说‘我要查万岁爷的档,只怕也得亲自和万岁爷说’的?” 这是问罪的语气了。 李夕月暗道不妙。 那个小太监大概也吓到了,连滚带爬地出来跪着:“奴……奴才不合说错了话。” “先给我掌嘴!”皇后指着他一声暴喝。 那小太监机灵,不等皇后宫里的太监过来揍他,自己先左右开弓甩起了自己的耳光,甩得“噼啪”作响,伴着他自己认错的哭腔:“奴才错啦,奴才说错了话惹皇后主子生气,奴才错啦!” “汪小六,叫你这张贱嘴瞎说八道!就是该掌嘴了!” 他便是汪小六,骂着自己,也很娴熟。 宫中的宫女儿因为都是上三旗选进来的,身份比较高贵,举止也要端庄得多,李夕月很少看见太监们露出这副下贱的德行,眨巴着眼也愣住了。 打了半天,响是响得很,就是脸蛋始终不见红。 皇后冷笑一声:“你也不用做张做智了。我且问你,我身为后宫之主,我看不得敬事房的档?” 那小太监顺势停了手,手背抹一把眼泪鼻涕,抽噎着说:“奴才可没这个意思,但是李总管不在,万岁爷没有让看档的劄子下来,敬事房的档就谁都看不得!万岁爷的规矩草撒着呢,奴才长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犯养心殿的规矩!万岁爷的规矩,想必主子娘娘也是知晓的。” 原来是块泼皮滚刀rou! 皇后虽气得噎气,但那么一顶“规矩”的大帽子扣下来,她也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强行去看敬事房的档——对小太监作威作福可以,若是敢对皇帝在养心殿的规矩作威作福,一纸废后令马上能下来! 她只能放缓了声气:“若不是担心皇上身子,我何必对你们提这个要求?颖答应狐媚在先,已经犯了过到宁寿宫蹲着去了,这不是榜样?” 当着大群妃嫔的面,根本就没有人服气!也就是留着面子没有当面嘲笑她罢了! 第156章 皇后孤零零站在一群人中间, 昂然地,连那背也比往日挺直了三分。 今日皇帝去太后宫里了,她这机会是好不容易得来的, 她不能放过。再次环顾四周,又一次冷了脸吩咐:“这一阵朝廷里面不安, 我们是后宫之人, 不应该再给太后和皇上添乱。听说外面的谣诼漫天地飞, 往我头上扣的屎盆子就不少。”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目中似乎有些泪光,然而她是背着光的, 瞳仁是没有感情的深黑色, 嘴唇在翕动,但有时候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李夕月有些不祥的预感。 她是卑微的宫人,现在昝宁不在这里, 李贵也不在这里,皇后想要趁这个机会作妖, 旁人没有帮得上忙的。 先要敬事房的档就是这个意思, 皇上哪天召了哪个嫔妃,在哪个宫睡的觉, 嫔妃几点钟裹被子进去,几点钟裹被子出去, 都记得明明白白。她李夕月近来侍寝最多,李贵一丝不苟都记着呢, 是防着她怀孕了没有对证——但现在看, 这真是会害死她了! 好在皇后色厉内荏,嚷嚷了半天要看档,被汪小六给顶了回去还没法犟。 养心殿都是皇帝的人, 她的手伸进去太难。想了半天,皇后在人群中指了指:“这不是宜芳么?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宜芳原是在人群后面的,这会儿乖巧地排开众人,到了皇后跟前跪着,说话甜甜的:“主子娘娘万安!” 皇后扯了个笑,问她:“我听说宫里不规矩的人越发多了,所以才要来查一查!前面有乱传骊珠的事的,现在这事儿沸沸扬扬,人家有鼻子有眼儿地说:这些话都是养心殿出来的,而且是上了皇上的床,仗着皇上的宠,故意放出来的话。这些,你听说过没有?” 宜芳忖了忖说:“这话奴才也听说过,但是谣言传来传去的,谁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笑道:“不错,我是后宫之主,后宫原本应该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的肃穆地方,现在却到处是嚼舌根的人,这股歪风再不治一治,我也对不起这身明黄的朝服,对不起皇上颁赐给我的金册金宝和皇后印绶!今日就借这个机会,先从养心殿查一查罢。” 她抬脚好像要往西暖阁走,大家都呆住了。 李夕月气坏了,忍不住抗声道:“娘娘,西暖阁还有万岁爷没收拾走的折子呢。但万岁爷没发活,谁都不敢进去收拾。” 皇后蓦地回头,死死地盯着李夕月,像盯仇人一样,俄而瘆瘆地笑道:“你说得不错呢。东暖阁能进去么?” 李夕月实在是怕昝宁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收拾——皇后明显是和太后一伙的,万一就是借了这个机会来彻查昝宁处政的宫室的?皇后她此刻冠冕堂皇的,即便事后被处分,那也是事后的事了,若真有什么落了她和太后的眼,影响到皇帝的大事怎么办?! 李夕月咬了咬牙,心道:这里这么多人呢!我就不信你做皇后的越得过这个“规矩”去!大不了我和汪小六一样,挨扇顿嘴巴而已! 于是,她淡淡地、礼貌地笑道:“也不合适呢。万岁爷日常读的书、看的堪舆图在东暖阁,有时候他怠懒在西暖阁正襟危坐的,也会把折子带进去。今日万岁爷一直不肯奴才们进去收拾,想必里面有不适合奴才们看到的东西。奴才怕今日不拦阻皇后娘娘,反而是犯了错误,反而牵累了娘娘。” 然而她终究算差了一步: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在她李夕月身上! 皇后转身笑道:“你说得不错。皇上的地方,谁都不能轻易进去。东暖阁今日连打扫的奴才都没放进去。” 突然收了笑容,眼光和钉子似的直直地射过来:“可我怎么听我宫里的顾太监说,刚刚他来这里传我的话儿,却见东暖阁里有人的影子?而且……好像就是你吧?” 李夕月脑袋“嗡”地一响。 不错,刚刚她一直在东暖阁等昝宁。 但是,顾太监进养心殿并没有和她打照面,只和汪小六说了几句,他怎么可能肯定她李夕月在里面?! 可欲待来个不承认—— 李夕月陡然又想到,顾首领没看到,可是养心殿里不还有个宜芳嘛?! 她不由就看了宜芳一眼,宜芳正好也在回头,还投给她一个放松的、甜润的笑容。 李夕月简直恨她恨得牙痒痒!得亏自己拿宜芳当亲徒弟带!得亏宜芳遇到了几次祸患,她都尽力地为她说话! 但这是正蓝旗的包衣姑娘、皇后娘家的家生奴才,怎么可能和自己是一条心? 李夕月骂自己简直是救了狼的东郭先生! 她半晌答不出话来,脑袋里“嗡嗡嗡”,仿佛是过年离二踢脚太近,听了一顿炮后缓不过来了。 这副蠢样子落在皇后眼里,皇后实在是瞧不起她:又不是美如天仙的,又不是聪慧灵巧的,又不是家世富贵、书香门第的!什么玩意儿!小蠢鸡子似的! 花大心思斗这么个玩意儿,简直是小了她纳兰皇后世家权贵的身份! 于是皇后缓缓说:“胆子那么大,倒也该治一治了。不过,我也不凭着人家一句话就咬定了你。还是先到她屋子里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只要搜出件男人的东西,她小小一个宫女就无法回答。到时候再扯到骊珠那件事上,再把屎盆子往这个小宫女头上扣一扣,皇后身上的恶名就能摘开一半! 皇后的算盘打得自己都很满意,所以突然间立起眉毛厉声道:“搜!” 李夕月就记着上回白荼被搜的时候,毫无畏惧、胆气惊人。于是懵懂间有样学样:“皇后娘娘要搜奴才的屋子,奴才自然不敢置喙。不过既然是奴才的屋子,奴才得跟着一道,防着有人背着奴才搜出东西来,奴才却觉得冤屈,到时候就说不清啦。” 帝后名义上是“敌体”,但实际皇后不能随意进皇帝的地方,不能随意翻看皇帝的东西,甚至也不能随意处置皇帝的人。 她这会儿打着后宫之主的旗号查李夕月,其实是干冒了极大的风险——若是查不出什么来,只消李夕月一句问:“娘娘到底想查出点什么来呢?”就可以噎得她无语以对。 何况李夕月想定了,骊珠的谣言她没有传过,不怕一个个对证;昝宁赐下的东西她已经全带回去了,即便有疏漏的也不过说一句“皇上赏的”;最坏最坏皇后拿住了她与昝宁睡过的证据,那也得皇帝先发话认账——宫里重子嗣,皇帝睡个宫女根本不算事儿。 怎么看,皇后都占不了便宜。 李夕月唯只恨自己还是大意了,太过信任宜芳,把自己推到了尴尬的境地上。 皇后宫里的太监、宫女、嬷嬷都开始在李夕月屋子里上翻下找起来,连她私密的亵衣都翻了出来。 李夕月看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太监在仔细翻找、捏摸她的一件肚兜,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往上蹿,心里想:虽然还是件九成新的,但给这样的脏手摸过,也不能要了。真可惜了的!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皇后笃定的神色被回复来的“并无异样”四个字给击破了,她脸色青白,瞥了宜芳一眼,而后说:“怎么可能?不是说……” 但搜找东西的是她的自己人,无从责难。 她恨恨看了宜芳一眼,又转脸问李夕月:“我听许多人说,骊珠的消息是你这里传出去的!” 李夕月淡定地装傻充愣:“骊珠?她去世的时候奴才还没进宫呢!” “可谁不知道白荼是你的姑姑?骊珠当年和她可是一道伺候圣母皇太后的好姐妹!” 李夕月听她这狗急跳墙的话,就知道皇后完全没有把握,于是说话更加淡定自如:“哎呀,这可真是积毁销骨了 。主子娘娘,奴才的姑姑白荼已经进过内务府慎刑司审问过了,不是什么都没审问出来,无罪释放回家了?若她都没有传谣的嫌疑,奴才只不过是她的徒弟,又从何处知道谣言、传播谣言去?奴才虽蠢笨不会说话,但这项罪过也委实不敢承领。” 皇后涨红了脸愣了一会儿,急得都有些结巴,指着李夕月的鼻子说:“大胆奴才,你这是和我顶嘴呢?!” 李夕月突然之间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叫“仗势欺人”——她皇后再是一宫之主又怎么样?也不能越过规矩去,也不能越级处置皇帝的人。她李夕月在养心殿里,是皇帝的人,皇后亦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过,要真说话过分气人,被皇后疯狗一般扇两个耳光,倒也只有白白挨了,所以李夕月见好就收,从容而和顺地给皇后跪下了:“娘娘这话折死奴才了!奴才给皇后磕头赔罪,再不敢言语不当了。” “言语不当”,不是顶嘴,也不是不敬。只要认错乖乖的,就连当年那个脾气糟糕、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昝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何况皇后还是个外人! 皇后灰溜溜的,拿不住这个小宫女的错处,旁边又有那么多人看笑话一样看着,她只能色厉内荏地威胁两句:“没有事那是最好,只要我在这后位一日,就要妥善管这后宫一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