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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一字排开松竹盆景,夜风吹拂,枝叶乱颤,奏一曲飒飒簌簌的乐律。 堂前一把交椅摆正,一帘月影布下,程藏之右腿架在左腿上,侧支着脸。耳边柳林风声,眸池一汪银浪。 自然的天籁之声奏入心扉,程藏之却高兴不起来,喃喃自语:“颜岁愿不懂乐律,真是可惜,不然我还能请他来陪我一块听听这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风动声。” 赵玦端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公子,夜深了,还是喝点暖和的东西就寝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颜尚书,已经在宫里七日了。您请应当请不到人,您就算请了,颜尚书也不肯来的。” 程藏之当即叫嚣道:“谁说本公子请不来他!” 赵玦叹口气道:“公子,您忘了?昨日您才去过颜府,佑安的小厮不是跟您说了,颜尚书是畏惧您的sao扰,才主动请缨侍奉皇帝斋宫斋戒的。” “……”程藏之语塞,却又隐隐觉得不对,“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玦打个哈欠,“宰辅那里的功勋薄,属下已经和人盗出,能有什么不对,最不对的就是您。您还是赶紧睡了吧。” “你不觉得,每次去斋宫,都有人推三阻四的恰到好处?”程藏之不理会赵玦的规劝,一根筋的说。 赵玦道:“那不摆明了是颜尚书不想见您吗。” “……”程藏之冷冷看他一眼,眼神比寒冬夜风还要刺骨,赵玦抖三抖,然后便听见公子说:“我进宫一趟。” “您要闯宫?!”赵玦顿时没了困意,将手里汤碗放在廊下阑干之上。 “我必须要见到颜岁愿。”程藏之身影没入月色之阴,“你在府里扮成我,别让人发现。” 祭祀的天坛尽头便是斋宫,远眺去,斋宫虽不如其他宫宇群落壮丽广阔。但是,夜幕之下的斋宫撒一层孔雀深蓝,格外寂冷森然,庄穆神秘。 颜岁愿居馆之中,割线分明的地面上散落无数纸张。 绛红宦官衣袍的杨奉先乘夜而来,弓腰于门槛之上拾起一张墨字深痕,其上书写——古之为国者,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知争端也。后世作为刑书,唯恐不备…… 杨奉先再进一步,又是一张纸页飘风而来。他捏住纸张,同样墨字深痕——其为法虽殊,而用心则一,盖欲民之无犯也…… 全部是律疏公文,颜岁愿竟在此默写律疏七日。 杨奉先心中思绪纷杂,矛盾之极。倘若颜岁愿这般正直不阿的清官再早现十年,这天下,会不会又是一番新天地? 然而,下一瞬,风便送来一张字大如斗、墨痕渗透纸背的熟宣。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循着字迹,下移目光,——谋反之罪,万恶第一,五刑不足,株连十族。 “颜尚书,当真是郎心似铁。” 颜岁愿抬首搁笔,循声望去,“杨公公不侍候陛下,深夜至本官处,是何理由?” 对方姿态舒展,温暾面容如一方暖玉。不由得让杨奉先心中一空,他分明已经布置好一切。程藏之觉对不可能知晓‘功勋薄’的事,也绝对不可能在斋宫见到颜岁愿。 平复心慌,杨奉先看着一地纸墨,笑道:“颜尚书知晓谋反之罪的下场,可知包庇之罪的下场?” 颜岁愿轻笑一声,不带情绪。他舒展眉头,道:“罪同谋反。” “也是。”杨奉先故作糊涂清醒,“颜尚书贵为刑部尚书,如何能不知包庇罪如何量刑。”他顿了顿,“难道颜尚书真的动了真心,打算以身殉程节度使?” “时至今日,”颜岁愿看杨奉先的目光,过分通透,“不是本官动不动真心,事实上,本官有无真心并不重要。于所有人来说,程藏之动不动真心,才是最重要。本官,不过是颗任人布局的棋子。” 一朝为棋子,十年不得生。颜岁愿比谁都清楚,他如今的声名清誉皆不过是朝堂需要。他愿意为几句遗言,舍身不惜。至于程藏之,是他中心藏之,終不可谖。 杨奉先遽然大笑,“颜尚书,人人皆言你性直如弦,今日听君一言,方知众人皆醉。”换一种钦佩目光,他续道:“颜尚书明知皇上求不得你跟程节度使双双断袖,日后好将卢龙与河西二地收归已用。颜尚书却仍旧忠心不二,实令人佩服。” “杨公,谬赞。”颜岁愿神色始终淡淡。 杨奉先却还是有一句话要问,“颜尚书,他日程节度使若真谋反,您会亲手送程节度使上刑场吗?” “杨公说笑了。”颜岁愿难得掀起眼睑,“本官在陛下处,以满门荣耀与己身生死为程节度使作保,若程节度使真谋反,本官当是先一步上刑场,何能送他一程。” “这倒是内家愚钝了。”杨奉先莞尔,玩味感叹:“颜尚书一直以来都不应程节度使,却又以命赔赌,内家倒是觉着有几分真心了。” “……”颜岁愿沉默些许,才道:“杨公错了,正是因为不能给予真心,才如此。”掩去眸中怅然,“便算弥补吧。” 杨奉先对此言,朽口锥心。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不能给予真心相应,唯有奉尽己身所有。 “颜尚书,何必如此悲观,或许有拨云见月一日。” “并非悲观,本官从未想过,与他有将来一日。” 来日?颜岁愿不由自主摇头,本就是发乎于种种不纯目的杂质情感,注定如同玉中瑕,终将是乌瑕掩瑜。来日善终,不过是当局者痴痴渴求的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