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虽觉得这问题没头没脑,苏年还是认真答道:“都说人生有四喜,世人皆求之,洞房花烛夜便是其一,那自然是极好的。” 元娉婷啧了一声:“我就从来没想过这些,”她忽而凑近,饶有兴致地问道:“小年,你成亲之前,也期待过洞房花烛夜吗?” 提到这个,她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轻笑了一声:“洞房花烛夜,大部分女子一生只有一次,哪有不期待的。夫君长什么样,会说什么,做什么,会不会待我好……” 沈慕忽然觉得心里被剜了一刀,那天晚上,他见她言笑晏晏,举止洒脱,好似毫不在乎,却不曾想过,原来她对这场婚事,也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期待。他想起拜堂时她轻轻颤抖的指尖,那双手也曾在下花轿的时候将他胸前的衣料紧紧攥住,原来那时她是真的想着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情真意切地盼望着夫君的爱护和怜惜。 可他又做了什么?他简直不敢想象,苏年盖着红盖头满心欢喜,却只听到那些冰冷的话语,她的一腔热情是怎样一点一点,像冬日里的热茶一般在刺骨寒风中慢慢冷却,又是压下了多少辛酸失望才强撑出一张笑脸,鼓足勇气自己掀开盖头,才成全了一份圆满。 “那你和丞相大人的洞房花烛夜,是怎么样的?” 女子沉默了很久,久到他的心都揪到了一起,然后他才听到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么?不大不记得了。”她的声音仿佛虚无缥缈远在天边,可那声轻轻的叹息又好像就在耳畔,让他胸口一窒。 元娉婷大感惊奇:“你们成亲才多久啊,这就忘了?” 苏年笑起来:“公主你要记得,成亲那日一定要过得和和美美,因为那日是什么样,成亲后的日子,大抵也就过成什么样,反正,不会再比那更好了。” 对面的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整好了仪容,苏年便同三公主话别,和沈慕两人坐上马车出宫了。沈慕原本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的话:“苏年,今天的事,你别再生气了。” 苏年朝他淡淡地一笑:“大人,我没有在生气。” 除了偶尔的调侃,她已经很久不叫他大人了,他也早就习惯她日日甜甜地唤他夫君,如今这一改口,立刻叫他有些慌乱,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东西就要消失了,想要解释,可是他说过的那些话根本无可辩驳,只好干巴巴地道歉祈求原谅:“总之是我错了。” “大人,你没有做错什么的。”她看着他,神色认真地说,“你有喜欢的人,成亲那日你就告诉我了,是我奢求太多,这不是你的错。” 可她越是这样说,沈慕就越觉得自己错了,而且哪里都错了,要不然,现在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还像进宫的时候那样,不停地同他说话,像百灵鸟一样活泼,有时逗她一两句过火了,便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他,但只要哄一会儿便又好了,车里都是笑声。 而现在,她掀开帘子,静静地望着马车外的街道,而他只能看着她的侧脸,车里是一片寂静。 突然,她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头也忍不住往外探了探。沈慕便连忙出声叫停了马车,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个很小的馄饨摊,点着灯开得挺晚,不过现下似乎也快收摊了。摊主是一对年轻的夫妻,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模样,女子在收拾桌上的碗筷,男子就帮她擦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彼此之间流淌一种动人的情意。 他侧过头,看到苏年愣愣的,脸上逐渐露出一种艳羡的神色,那种眼神就好像在期待一个明知道永远等不来的美梦,让他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看着看着,那种羡慕又变成浓重的悲伤,化作眼里的泪,盈在眼眶。 “你别哭。”他慌得手足无措。 “我没事,只是我那一跤摔得太狠了。”她笑中带泪,强撑着让它不落下。 “真的太疼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搂到怀里,好像这样就能温暖一颗已经凉透了的真心。 第40章 丞相的无爱嫡妻(十四) 天气逐渐炎热,转眼已是出门要执罗扇的时候了。 午后小憩不久,苏年走过前厅,就看见有好些宫人出出进进,旁边李德全插着腰,正煞有介事地指挥着:“你们一个个都给咱家小心点儿,这花金贵着呢,可别磕着碰着了。” 她柳眉轻轻一动,有些好奇地问站在一边的沈慕:“这是要做什么?” 沈慕还没说话,李德全一听见苏年的声音,立刻恭敬地躬身朝她行礼问安,面上也是眉开眼笑,解释道:“这是今早皇上赐给丞相大人的花,特意吩咐老奴要亲自送到相府呢。” 沈慕则是看向她,一脸的莫名:“圣上说是可以安家镇宅。”他抿了抿嘴,似乎也不是很理解这位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看样子,倒像是一种兰花。” 白色的花盆上是碧绿的翠叶,丛丛的叶片之中,绽放着几朵粉白的小花,花朵不大,花瓣却很密,一层层重重叠在一起。 “是玉台春。”苏年轻声说。 自从上次和元煜之不欢而散之后,隔了好几天,她开始时常在相府里收到一些来历不明的“礼物”。比如她刚和丫鬟说,好久没喝茅山的新茶了,隔日就能饮上一杯清甜的好茶。或者她只是随口一句回味楼的小酥糕里面的糖馅有点少,第二天便在房里看到几大包油纸包,里头的小酥糕活像糖里夹了片酥皮,甜得腻人。 相府里的探子把她那日她偶然起夜,正好看见卫二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从院子里经过,鬼鬼祟祟像个送礼物的圣诞老人,简直让她哭笑不得。 这回更过分,直接借着沈慕的名头,光明正大地把东西赐到相府了,就因为她前阵子翻看古籍,看到上面画了玉台春,和红涟说了句若是养着倒也赏心悦目。果然是元煜之的作风,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很喜欢?”那次宫宴过后,苏年的态度便和从前有些不同,神色也是客气疏离,这种纯粹的笑容更是鲜少得见,猛然看到,竟然让沈慕觉得恍若隔世,心里一喜,便对边上的李德全说:“李公公,麻烦您让宫人把这些花搬到相府的后院。” 见苏年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他温和地笑道:“既然喜欢,那便放在你院子里吧,也好日日看见。” 李德全连声应下,心里头却在感叹这丞相大人高官厚禄又如何,还不是绿云罩顶,这么一想,带点怜悯的眼神就在沈慕的脸上来回逡巡,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不过也没太在意,因为他此刻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办。 “夫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搂过苏年的肩,料想她便不会拒绝,“你先随我来。” 苏年跟着他走进房内,看他神色有些紧张,便安抚地一笑,问他怎么了。 沈慕眼神飘忽了一下,一时有些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开口。可他看着苏年温和平静的双眼,忽然就觉得安心,理了理思绪,才认真地说:“苏年,我今日其实是有三件事,要郑重地告诉你。” “第一件是我之前的过错,成亲当日对你说那些过分对的话和之后对你没有尽到为人夫的本分,皆是我的过错,祈求你能原谅,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第二件是我将来的承诺,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欺瞒你,冷待你,更不会让你像那天夜里一样落泪。”他声音逐渐变低,只要一想到那日她脸上的神情,心就仿佛碎裂一样疼痛。 “第三件,”他脸上微微发红,露出腼腆的笑意,转身在一旁的书柜夹层里翻找,就在这时,一个下人突然在外头大声通传:“大人,宫里又来信了!” 沈慕眉头紧锁,脸上笑意立刻消失了,淡淡地回道:“我不是说了,以后宫里的消息不必向我通传了吗?” “大人!这次是急报!”仆从的声音听上去很着急,沈慕只好歉意地看了苏年一眼,然后接过信,匆匆一瞥后便脸色大变,面上露出犹豫挣扎的神色。 不多时,他像是终于做好了决定,转过头对她展开一个温润的笑:“苏年,是皇上急召我入宫议政,耽误不得。你我之事,等我回府再谈,可以吗?” 苏年沉静的目光在他带着愧意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他都以为自己不太光明的谎话会被她当面戳穿,可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点头。 风吹过书案上的卷宗,发出飒飒的声响,这样的静谧让沈慕忽然就觉得心慌,他抓住她纤柔的手,盯着她秋水般的眼眸向她一再确认:“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你等我回来,好吗?” 苏年没有抽回手,只是朝他一点一点绽放出笑意,好像玉台春满满盛放,美丽动人,见他自以为得到回应心满意足地离去,才在心里轻轻叹息。沈慕,没有人会傻到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等太久的人,终究是要先走的,可惜这个道理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她走到一边,展开李公公方才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若水贤弟,惠文楼恭候大驾,但求一聚。” 苏年换了男装,轻车熟路地上了惠文楼二楼的雅间,打开门就看见身着青黑色常服的元煜之正逗着一只白色的鸟,见她进来,脸上透出明显的喜色,立刻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送你的,是一只鹦鹉。” “鹦鹉?”苏年一脸狐疑,这鸟白白胖胖,和一般鹦鹉长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憨憨地站在金色的鸟架上,样子很是滑稽。见她有点感兴趣的样子,元煜之也觉得高兴:“它叫小元,是一只罕见的白鹦鹉,还会学人说话。” 她看着鹦鹉蓬松雪白的羽毛,实在有些手痒,想上手摸一摸,又有点犹豫,便问他:“小元会咬人吗?” “会咬别人,但不会咬你,”他一本正经地说,歪着头,深邃的黑瞳直直地盯着苏年瞧:“这点随他主子。” 苏年给了他一个白眼,不想理会他的油腔滑调,伸手顺了顺小元的毛,果然很温顺,只是稍稍动了动脑袋,便又大着胆子继续揉,最后一人一鸟都舒服地直眯眼。 顺了好一会儿,她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为什么送我这个?” “你不是喜欢鸟吗?还想让小鸟说话,连只小麻雀你也能和它聊上——”他的话戛然而止。 她横了他一眼,不过也没再追究这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问道:“那它都会说什么话?” “就是一些吉祥话。”元煜之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鸟屁股,“来,小元说几句。” “大元盛世,千秋外代!”“国泰民安!”“万寿无疆!”还真会说不少吉祥话,不过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点娇贵,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李德全学的。 “苏年真好!” 忽然小元的声音变得有点低沉,还冒出了这么一句与众不同的话。 苏年听得一愣,忙转头看了眼元煜之,却看见他脸上很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丝羞涩,居然别过眼去不敢和她对视。 “我心悦苏年!”小元又喊了一句,宛如一潭死水里陡然投入一块巨石,瞬间在她心里掀起波澜。 “谁心悦苏年?”她条件反射地追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傻,这只鹦鹉只是学人说话,怎么会回答她的问题呢? 不料小元抬了抬小爪子,胖胖的身躯缓缓动了动,还真接了一句:“元敏慎心悦苏年!” 这下元煜之急了,抓起盘里的一颗煮熟的豆子就往它嘴里塞:“小元你给我闭嘴!”白胖的鹦鹉身子一躲一躲还挺灵活,伸着脑袋叽叽喳喳叫起来:“元敏慎心悦苏年!”过一会儿又扑腾着翅膀怪叫道:“苏年最好!” 元煜之耳根子彻底红了,窘迫地低着头,垂头丧气的样子。小元却像一只斗胜的公鸡,收起翅膀,趾高气扬地甩着头毛。 “傻子。”然后他便听到苏年轻笑一声,抬头望去,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一时竟看得愣住了,随即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一阵雀跃。 他终于明白,极其在意一个人的感受,因为一个眼神欣喜不安,想要倾尽所有,就是为了她一个笑脸。从来宠辱不惊,只对她患得患失。原来,这就是喜欢。 回到相府已是傍晚,但因为临近夏日,天还不大黑,府上也没点灯,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在一片暮霭沉沉里显得神秘巍峨。待她走进自己的小院,却发现沈慕正站在她的小花厅负手而立,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大人怎么来了?”苏年神情诧异,现下天色不早,除了约定的日子,平日沈慕是绝不会在这个时辰来她这里的,“今日并不是初一十五啊?” “来我自己夫人的院子,还要挑日子吗?”光打在他俊挺的侧脸,留下半片阴影,把平时温润如玉的相貌硬生生衬出一丝阴翳,“去哪儿了?”他抬头紧紧地看着她,像是怕漏过她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眼里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隐忍。 “去了惠文楼吃茶。”苏年简单地回道,直觉今日的沈慕很不对劲。 “同谁一起?”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质问口吻,她柳眉微蹙,大概明白他进宫都听说了些什么了。 就在这时,红涟拎着鸟风风火火地进了小院,口中直呼:“夫人夫人,”她跟着苏年日子久了,知道主子宽容,便也随意起来,“小元不肯吃东西,估计是认生,要不还是您亲自——”她忽然看见丞相大人也在,要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 “小元?”他乌黑的眸子好像带着刺骨的冷意,小姑娘被吓得发抖,只好不知所措地看向苏年求救。 “把鸟给我,你先下去吧。”苏年拍了怕她,见她带上门出去,这才面色平静地坦然和沈慕对视。 沈慕静静地看着她,明艳动人的面容让他又爱又恨,他记起初次引荐她时皇上可以称得上失态的表现,想到李总管对她比对自己还要恭敬的态度,还有宫宴那日,她嘴角红肿地进了三公主殿,这些之前因为觉得过于荒谬而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忽然在他脑海中串连一线,变得无比清晰。 “你以为你夫人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好人吗?她早就攀附上陛下了!有宫女看到她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从皇上的寝宫出来,就在宫宴那日!” “皇上时常出宫同她私会,还会送各种珍奇异宝给她,前些日子得了只名贵的鹦鹉,日日养在身边训它说话,又是要送给她!苏年都已经嫁给你了,为什么还要不守妇道纠缠圣上!” 杜嫣然声嘶力竭的叫喊犹在耳畔,沈慕原本根本不愿相信,可是府上偶尔多出的珍奇玩意儿,今日莫名其妙御赐的那几盆玉台春,还有眼前这只胖成鹅名字叫“小元”的肥头大鸟,让他不得不信。 他又想到自己最近花了那么久的时日终于雕琢好了一支玉簪,簪头上是一朵玉兰,该同她很是相称。这是他第二次付出一腔真心,却没想到再次被人视为敝屣。 看着面前女子到了此时依然淡然恬静的神情,极大的怒意一瞬间席卷而来,被欺骗愚弄的愤懑和汹涌的妒意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可是君子的修养不允许他做出有失礼数的事,便用力压下情绪,只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她:“苏年,你怎么敢!说是出门品茶,却是与陛下私会!” 苏年唇角微扬发出一声冷嘲:“丞相大人,你说圣上与我私会,那么你方才进宫,又是同谁议事?”她眼里是淡淡的讥讽,一句话便让沈慕哑口无言。 “洞房花烛夜,是你说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若我将来有心仪之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成亲之后,你我不过是关系尚可的友人,宫里一封信便能叫你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沈慕欲言又止,被她清澈的眸光扫了一眼,立时羞愧难当,原来自己的心思根本从未瞒过她的眼睛。 “宫宴那日,我误入小园,还看到你和贵妃娘娘互诉衷肠——” “苏年,那日我是喝糊涂了,”沈慕连忙打断她,“我过去的确心悦于她,但现在,只有你一人,我从未如此感激这一纸婚书把你带到我身边!”他神情激动,终于吐露了肺腑之言。 “可是你刚刚又骗了我,就在给我承诺之后。丞相大人,扪心自问,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一个宽容大度温柔贤惠,即使你另有所爱也决不怨你半句的夫人!” 她的质问掷地有声,把沈慕震在当场,他一时之间居然不知如何回应。 “从前我不怪你,不过因为你有言在先,我便强逼自己视你如友,只怕越过雷池半步便要忍受锥心之痛。”她长出一口气,“可若我真心实意想做你的夫人,我自然也会嫉妒,会吃醋,然后面目可憎到连我自己都觉得难看的地步。到了那时,你还会心悦我吗?” “会的,”被连声追问,他的心里反而却雾散云开,所有的感情顿时清晰可见,他哑声说,“若真有那一日,我求之不得。” 这下轮到苏年怔住了:“是吗?”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眼里缓缓闪过一丝晶莹的流光,“可是,太迟了。” “沈慕,我给过你机会的,”她神色惫懒,像是累极了,声音也轻得好像天边的浮云,“而且是两次。” 沈慕仿佛被重锤锤过,他知道,他的那支玉兰簪子,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元和二年九月,丞相沈慕之妻,太尉苏天明之女沈苏氏身染恶疾,不治身亡。苏太尉大恸。同年十一月,收养京中一孤女为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