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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一九九三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北京的观众坐在电影院里第一次看到了小豆子、豆子娘、小石头、小癞子、张公公、段小楼、菊仙、袁四爷…… 他们看见水葱似的豆子在漫天大雪中被当娘的剁去了第六根指头。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他们听见程蝶衣发疯似的凄厉呐喊:“说好的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他们看见驾娇燕懒的一代名角儿端着描花洒金的扇子,轻颤妩媚地掩面,风流婉转地下腰,沉醉在欺人欺己的绮梦中。 他们感叹这世上的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直到人们不把他当人。 秋实彻底忘了自己那些心事,忘了被人牢牢攥着沁出汗水的手。他第一次被一部电影震撼了。 最后的最后,程蝶衣持着那柄长剑自刎。 秋实也将吊了将近三小时的一口气轻轻吁出。他想,豆子这下就能见着娘了。 随着荧幕上打出演员表,厅内也亮了起来。观众如雷的掌声口哨声经久不息。 待四人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徐明海借着路灯看见小伙伴们不由得一愣,忙问:“不是,这怎么闹的?” 只见仨人双颊上都挂着月亮的反光,明晃晃的。 江爱芸抹了把泪:“怪不得能拿这么多奖,真是好电影。” 衡烨也吸着鼻子感叹:“我的哥哥哎,你可真是铁石心肠,白糟践电影票。” 秋实低着头,没说话。 “内什么,渴死了。”徐明海没忘今晚的主要任务,开始努力创造机会,“果子,你和江爱芸去那边小卖部买点水过来行吗?” “还是咱俩去吧,出来玩儿哪能让人家小孩儿买东西?”江爱芸恢复了情绪,笑着说。 “对,哥,还是你俩去吧!”衡烨催促,“给我和果子来北冰洋,凉点儿的。” 徐明海有些懵,和对方打了阵眉眼官司后,猜到八成衡烨是为了把人支开,单独嘱咐果子什么,便和江爱芸往卖冷饮的地方走去。 衡烨见他们走了,立马拽着秋实坐到电影院门口青石台阶上。他熟练地给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后吐出一个烟圈,看它越飘越远。 “你跟你哥没戏。”衡烨没头没脑地说,同时用拇指一遍遍搓动着打火机上的磨轮,“这玩意儿是天生的,徐明海是’成常人’,他只会对着女的硬。”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秋实的心像是被人一把揪住,毫不留情地攥了攥。 衡烨扭过头来看着秋实一脸的不自在,笑着问:“你怎么这么纯啊?瞧你看徐明海那个眼神儿,我可不信你对他一点想法都没有。反正自打我弄明白了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后,早就把你琢磨一溜够了。” 除了徐明海,秋实还从来没跟谁谈过这方面的事情。他立刻垂下眼,用行动告诉对方自己并不感到受宠若惊。 衡烨不得不收起轻浮的调调,认认真真说:“其实,跟你俩在一起混这么久,我再缺根筋也能看出你对徐明海是什么心思。我明白,你俩打小一起长大,这里面的情义肯定不薄。但别说徐明海不是,就算他是,你也不能跟他好。” 秋实低头不语,像是种无声地反抗。 衡烨继续劝他:“旁人咱不提,就说徐明海他妈。那可是个把舌头架在别人脖子上的主儿。她要是有一天知道了你跟他儿子搞这事儿,还不活扒了你的皮?然后连同你妈、你叔儿、你学校,或者是你未来的单位……她要不闹个日月无光草木不长,我跟你姓儿。” 秋实听到这里,双手抱住小腿打了个寒颤。 “而且,”衡烨顿了顿,“就咱这社会现状,你要是被这么一闹,还怎么活?秋实,你信我。不让你跟徐明海好,不光因为私心。还因为你跟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俩万劫不复。” 这些话无疑是肺腑之言。秋实想了想,踟蹰地开了口:“衡烨……” “你说,咱俩之间没必要拘着。”衡烨又吐了个烟圈。 “你看,「霸王别姬」都能在电影院里放了。刚散场的时候,我听见人说这片子还在外国拿了大奖。这是不是能证明大家可以够接受这种感情?说到底,同性恋不杀人犯法,不就是喜欢上一个人吗?” “幼稚。”衡烨冷笑,“你当同性恋是新发明还是某种西方新潮流?自古就有啊我的驸马!这都好几千年了,一直是最边缘最见不得光的事儿。「霸王别姬」能公映怎么了?不过是电影里的爱恨情仇,大家伙儿闲来无事捧个场,跟着掉几滴眼泪就罢了。可你指着让老百姓打心眼里接受这事儿,再过两三百年我看也悬。” 秋实心头刮来一阵冷风,浑身的燥热在这个七月傍晚跑得一丝不剩。 “我劝你早死心早超生。”衡烨香身边似乎僵掉的人嘱咐,“还有,千万别让他知道你是。” “你怕他觉得我恶心?”秋实回过神来,咬牙道,“不可能!” 衡烨不置可否:“都跟你说了别拿这个赌。” 一股被压抑许久的火气顺着奇经八脉就蹿了上来,秋实一把薅住衡烨的衣领,声音近乎嘶吼:“我说了,他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恶心我!” “别薅,这还是你送我的衣服呢。你不心疼我心疼。”衡烨扯开对方的手,顺便把烟在地上碾了碾,笑着说,“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