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裴瑗轻轻摇头:“陈洛阳没底线的,而你呢?池幸,你总有自己不愿意说的事儿。” 当天晚上八点,裴瑗的预言应验了。 一篇名为《池幸:明知不可为》的人物报道,洋洋洒洒近万字,连同池荣、孙涓涓和她的童年少年,把她从不谈论的糟烂过往,彻底抖搂得干干净净。 第31章 底线(2) 写文章的是个高手, 春秋笔法练得纯熟。 开头一段足够吸引人:“家乡人回忆池幸,爱说她猛、野,不服管, 胆子大。她从父亲池荣身上继承了一个街头烂仔必备的素质, 只要走岔走偏一步, 池幸将不是现在的池幸。” 池幸认得署名记者,她就是在《一刻时间》里采访过自己,问出“美而不自知”这个事件的年轻人。稿件写得极好,沉稳冷静, 娓娓道来:池幸的坏脾气和嚣张跋扈原来有迹可循,“烂仔”是她家乡方言, 流氓的代称, 这个词足以概括池幸本该拥有的人生——一烂到底。 她的母亲,县城里传说般的人物,因为漂亮和不检点, 多年后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她的父亲,和母亲有一段不光彩的结合,但县城里的人反倒说他厉害,他的暴力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两人唯一的女儿继承了所有好和不好,这是池幸能成为娱乐圈一朵奇葩的原因。 记者调查得非常仔细, 连同张一筒和他表舅的事儿一并写入, 当然事件细节和之前网上流传的一模一样:纯良的张一筒,恼羞成怒的池幸。 还有老师佐证:池幸一直长得漂亮,学习不专心,和学校里很多男孩都有来往。 文中模糊地用“中学时代”概括,但池幸知道,记者没有去采访她的高中老师。 她高中时去城里读书, 脱离县城环境,身边再没那些古怪的流言蜚语。 潮湿的小县城,有时候像养蛊的罐子。 整篇文章一半是池幸童年,连带以“舞蹈老师”为代号,一笔带过钟映的车祸以及孙涓涓的死。字里行间充满暗示:池幸和孙涓涓是一样的人。 剩下一半则细数池幸入行十二年的成绩。为什么《虎牙》导演以凶悍不讲理出名,偏偏选了她?为什么《青君》里她仅是配角,却比主角颜砚受到更多关注?为什么观众可以抛掉正确的道德观,在电视剧《家事》里对她饰演的反面角色倾注这样多的同情? “娱乐圈的门槛越来越低,出众容貌成为最好的敲门砖。在接受《一刻时间》采访时,池幸曾面对记者坦言:她认为真正的演员不会在乎美不美,‘美而不自恃’才是最佳状态。诚然,在容貌之外,池幸的能说会道也是她深受欢迎的原因。事实上除了‘美’,你很难在她身上找到第二个更强烈显著的标签。” 池幸看得很认真。她忘记了自己尚在片场,冷飕飕的风灌入没有暖气的棚子里,她的手冻得发红,顺手摸索,最后伸进周莽大衣口袋。 周莽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池幸和他在片场里偶尔举止会显得亲密,除了麦子裴瑗,没人多口询问。他低头看池幸的手机屏幕。那篇文章他刚刚看过,边看边觉得心头如被火烧过一般灼热。 他衣服口袋里放了两块巧克力,不知道池幸有没有碰到。 陈洛阳这一记很直接,也足够狠。池幸在公众面前仿似完全□□,她再没有什么遮羞布。她是池荣□□孙涓涓的产物,文章宣判她“始终努力摆脱与生俱来的耻辱,摆脱的方式就是彻底否认自己的过去”。 她是汇聚了父母所有污水的低洼处,却又偏要从脏水里爬出来,笨拙洗净身上脏东西,努力变得体面。 池幸看完,咬着一直没点的烟靠在柱子上,暖和够了的手抽出来,却被周莽一把抓住。 池幸最受不了他这一点。他习惯怜悯池幸,但凡池幸遇到一点儿不如意和伤心,周莽就会时光倒流,又变成十三岁的孩子,总想要做些什么保护她。她哪里需要别人怜悯?否则这十几年时光岂不白活? 但,这怜悯若是来自周莽,池幸总是难以抗拒。 “你看过了吗?”她笑道,“通篇都在夸我漂亮对吧?连她也不能否认我漂亮,值了。” 周莽掏出巧克力,问她吃不吃。池幸睁大眼睛:“这么可怕的食物,你居然问我吃不吃?” 周莽撕开包装,是池幸能接受的无糖低脂黑巧,香气里没有多少甜腻。池幸看他一眼,笑,又看他一眼,表情带节奏似的。周莽知道她又想逗自己玩儿了。 估计是顾及周围人多,池幸没有就着周莽的手吃。她自己掰了一块,吃的时候眉头微皱。周莽以为她要说些不好听的话,毕竟那文章很让人生气。 但出乎他意料,池幸微微眯眼,巧克力在她口中融化。她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少女一般歪头对周莽笑。 “谢谢你。”声音浓得像蜜。 常小雁仔仔细细把文章看完,在一些细节上跟池幸核对,比如老师说的话,比如张一筒和张一筒表舅转述的事实,孙涓涓的过往,等等。 稿件没有篡改事实——目前能找到的所有有据可查的事实,确确实实都重写了“真相”。池幸即便知道当年一切和张一筒等人所说的截然不同,她也找不出可靠证据来反驳。张一筒和表舅手里有她亲手写的检讨书,而她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人证:周莽和他的朋友们。 “真他妈高明,”常小雁冷笑,“又攻击又防守。” 池幸看周莽,周莽还没回答她问题。 “全都是胡说八道。”周莽开口。 池幸要捏他脸,周莽躲开。池幸皱眉装出可怜模样,周莽再也闪不开,任由她捏上自己下巴,笑得脆响。 何月和小助理一头雾水:“这情况,你们还能笑出来?咱们不反击吗?” 池幸转头笑:“等的就是这东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明刀明枪亮出来,反而不那么难。” 裴瑗匆匆走过,喝彩:“好!把棋盘都给他掀了!” 池幸:“……” 长文面世不到24小时,便因为接到侵权方投诉而消失在网络上。 出手的是峰川传媒。文章写到了池幸在林述川那段恋情里曾蒙受欺骗,签下极其不合理的经纪约,违约金高达六千万。林述峰认为这对公司声誉有影响,狠骂林述川一顿之后,着手让人去处理。 不料文章被删除后,激起的声浪反而更加大了。“池幸”成为了“不可提及之人”,各色绰号层出不穷,指责池幸试图以这种方式cao纵舆论的声浪也渐渐增加。 池幸仍旧安静拍戏,不回应外界舆论。她现在除了拍戏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活动需要参加。 几天之后,常小雁兴高采烈来到片场。 峰川传媒向刊载文章的公众号和媒体投诉,撤下文章。池幸比峰川还要更直接:她直接对写这篇文章的作者提起了民事自诉,对方侵犯了她的隐私权和名誉权,相关事实更有捏造可能。 “她道歉了。”常小雁把手机递给池幸。 记者在微博和论坛公开发表致歉书。她承认长文未经过池幸许可,并且在长文中捏造了部分事实,引导舆论。 “撤诉吗?”常小雁问。 “当然不。”池幸答。 “告她也伤不了陈洛阳。” “无所谓。”池幸笑。 事情仍在发酵。这一日池幸结束工作,和张旻等人在片场吃夜宵时,常小雁带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 池幸一眼认出,对方就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记者。 在这件事中,她与常小雁配合默契:她是白脸,常小雁是红脸。记者道歉后池幸仍旧不撤诉,小姑娘急了,找到常小雁恳求她给自己一次当面跟池幸道歉的机会。 池幸的自诉案子,她索要百万赔偿,这不是一个记者能支付得起的。 “为什么会想到写我呢?”池幸把一碗热腾腾的八宝粥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吃点儿东西御寒,“你采访过我,其实我对你印象挺好的。” 记者年纪还小,她向主编报的选题无一例外都被毙了,最后是主编给了她这样一个足够轰动的题目,连带无数资料。 她没有选择,又极力想做好这件事。成稿十分漂亮,主编只调整了部分内容,文章在公众号发出后不到半天已有10万阅读,转载到微博和其他媒体平台,更是瞬间成为讨论热点。 她去感谢主编,主编只是笑笑,叮嘱她继续努力。 池幸跟她聊了很多很多,从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开始,一直到《虎牙》片场和导演的争吵。 最颠覆舆论印象的,无非是池幸曾因为告白不成而殴打张一筒,最后进了派出所,写下几十份检讨书。 “这件事有另外一个真相,你要是真有兴趣,不妨放下你们主编给的资料,自己去我老家看一看,问一问。你不要问我,你问我老家的人,张一筒到底是什么东西。”池幸笑道,“你能找到一个夸张一筒的人,我就撤诉。” 女孩很尴尬,一直低声嘀咕“对不起”。 “社里老师给你的资料当然也有真的,比如我父母的事情。”池幸说着打开自己的微信,和她加了好友,“你认为我有选择吗?” 女孩:“什么选择?” 池幸:“成为另一个池幸的选择。就像你说的那样,摆脱所有过去的影响,否认自己的过去。” 女孩不答。 池幸喝完自己那碗八宝粥:“没有人帮我,我只有自己去摸索。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你的老师怎么不帮你出头啊?” 女孩的眼泪顿时下来了。池幸索偿的金额太大,她根本无力支付。而她的文章给社里带来负面影响,遭受的投诉源源不断,组长暗地敲打她:找下家吧。 “别哭别哭,”池幸给她纸巾,漫不经心地说,“我可以撤诉,但,你得帮我一个小忙。” 女孩脸色微变,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这个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只不过会稍微让你的老师头疼一阵子。”池幸笑道,“舆论的事情,就继续让舆论解决,你说对不对?” 离开片场时,只有周莽还在池幸身边。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麦子在光彩剧院里监督即将上演的话剧,他极力邀请池幸去看看。 话剧是麦子的徒弟写的,两个对门邻居在某天深夜同时发现楼上传来古怪声音,俩人一个胆小,一个鲁莽,为弄清楚楼上到底为何总在凌晨三点开始剁rou,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去调查。是一出灵活运用舞台空间的有趣话剧,池幸来的时候已经排演到一半,她从中途看起,笑个没完。 麦子要求极高,总是不太满意,跟话剧导演又吵了一会儿。 周莽侧头低声对池幸说:“他怎么去哪儿都要跟导演吵架。” 池幸笑着耸肩。《大地震颤》的片场里,大家起初都非常害怕看见麦子从椅子上豁然站起,冲裴瑗奔去的场景。这预示着俩人又有各自意见,又得吵架。但后来吵得多了,众人渐渐习惯,偶尔一两天不吵,一个个东张西望:麦子没来吗?好久没听见他那嗓门了。 池幸脸上的妆没卸完,看起来脸色憔悴苍白。麦子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学生和台上演员们,众人知道她参演《大地震颤》,纷纷与她握手打招呼,有人给她端来热水和点心。 在这里没人提起她最近的舆论风波,导演拉过池幸,要让她给自己和麦子评理。话剧编剧一声不吭,挺好的年轻人,慢吞吞在一边喝枸杞水,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毕竟以往夹在磨心的都是他。 “导演说得对。”池幸毫不犹豫。 麦子:“……你说什么?” 池幸:“各司其职,这剧本不是你写的,这剧也不是你导的。谁负责谁有理。” 麦子:“这剧院是我的。” 导演:“也是我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麦子服输:“好吧,就按你说的来。” 快十一点了,最后一次排演。音乐一起,两位主演各自钻进舞台上的床铺,重新开始演出。 池幸跟麦子告别,麦子心不在焉,全神贯注盯着舞台,草草冲她挥手。 “麦子这个人倒也不是坏,就是他的心全放在戏剧上,对其他事情不在意。”池幸说,“他也不怕得罪人,所以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周莽问:“他这种性格,没被人打过吗?” 池幸乐得直笑:“你不知道吗?麦子老师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有人抢了他女朋友——也可能是男朋友,我记不清楚了。他单枪匹马,扛了根木棍,把人酒吧砸得稀烂。后来出国读书,回来的时候那酒吧经营不善已经关张,他又掏钱买了下来。” 周莽一脸“这人傻子么”的冷峻表情。 “他把酒吧老板请了回来,让他继续干,还跟人结拜为兄弟,现在关系好得很。”池幸说,“下次我带你去那酒吧玩玩,有个驻场歌手特别帅。” 周莽:“他总是这么开心吗?” 池幸摇头:“他病得很严重,失眠,酗酒,灌安眠药,都干过。他老把戏剧挂嘴上,看什么人都是自己剧里的角色,魔怔了。不过也可能,这种魔怔让他快活吧。”她走出光彩剧院门口,打了个喷嚏。“戏剧是他的避难所。”她笑着。 池幸似乎是真的没有因今天的事情而有一丝低落,说话又脆又快,和周莽一起走入冷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