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郑氏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叹道:“我倒是不急你三哥衙门里的事情,他从来不用我cao心的——我担心的是你谢二哥,那麻沙镇离得近,当日继安说用不得一个多月就能回去,算算时间,眼下早已经到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又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再道:“况且眼见就要入春,若是宣州城里郭府那一个借着年节跑得上门,要接他回去,他必定是不肯的,我怕那两个要把家里屋顶都掀了……” 听得提起宣州城里谢处耘的生母廖容娘,沈念禾也觉得有些难办。 那一位一看就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一直想着把儿子带回去,从前是有郑氏同裴继安在旁边劝着,还能缓和一番,此时两人都不在家,剩得一对俱都不肯让步的母子,不知会吵成什么样子。 *** 得了各处的消息之后,裴继安又等了两天,确定再无反复,才去郭府辞行。 他这一回心中另有计划,只是唯恐再被对方催问有关做官的回复,特地还挑了个大朝会的日子,算着郭保吉应当还在宫中,施施然上得门。 果然那门房殷勤得很,留他道:“是宣县的裴官人吧?我家大少爷正在府上。” 急忙把他让了进去,叫在偏厅稍待。 不多时,郭安南就出来待客。 两人见了礼,寒暄过几句,那郭安南道谢道:“多亏继安这一处给的《杜工部集》,倒叫我省了不少力气准备年礼。” 裴继安笑道:“若非当日郭监司帮忙,这书也未必能印得如此顺利——况且今次入京,也全靠监司给的驿券,除此之外,另有上回郭兄帮了舍妹一把,否则这书还不知在何处。” 又道:“今次这书正好做上回郭兄的谢礼,多亏你出手相助,才叫舍妹脱开身来,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说完,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郭安南讶然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裴继安就解释道:“那书原是我家meimei给的谢礼,这礼单上是我的谢礼,单给郭兄的,东西已经放在门房。” 郭安南越发诧异,然而毕竟不好当面打开看,连忙推得回去,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应份之事,况且你我两家如此交情,怎能收这样的礼?叫我爹知道了,多半要教训我不懂事。” 裴继安笑道:“这是婶娘特地吩咐的,若是郭兄不收,我这一处也难交代。” 语毕,已是站起来道:“郭兄此处事情甚忙,我就不多耽搁了,况且家中人还在驿站等着,须臾就要出发,等回了宣州,再上门叨扰!” 他拱一拱手,果然再不多留,转身告辞而去,还特意回头拦道:“留步。” 裴继安走得快,剩得郭安南一人坐在厅中,想了想,拆开那信封细看。 他捏着里头薄薄的一张纸,原还觉得没什么,然而见得上头先列了两行蛎房、江瑶、海米、海带等物各一篓,后头就是木瓜、西京雪梨、平乐柿饼、海红等等各两篓,另又有其他东西,其中多是吃食,一一排得下去,竟是把一张纸写得满满的。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郭安南,多半不会多想,可他此时毕竟在清池县做了几个月的户曹官,又被父亲派来京城拜礼,对庶务早有了几分了解,见得这一张礼单,终于觉出有些不妥来。 这礼,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他急忙叫人去了一趟门房,居然五六个人跑了好几回,才把东西全数取了过来,摆了小半个厅才摆齐。 此时父亲郭保吉尚在朝会当中,郭安南便把家中管事的叫了过来。 对方见得这许多东西,也不由得为之咋舌,道:“虽是比不得珍珠、玳瑁这等贵重的,却全是上好的东西,更莫说眼下正当年关,有钱都买不到,用来做礼最好不过了——昨日官人还嘱咐我,送给曹节度的年礼里要添两篓柿饼,只是今年天冷得早,汴河早早就结了冰,许多东西运送不进来,我着人四处寻了一圈,也只买到富平的,比起这广南西路的平乐饼,差了不止一筹……” 如果说只是郭安南一个晚辈来京中,拜礼自然不用太重,可是眼下郭保吉被天子急召进京,有他在此处坐着,送出去的礼就要更厚三分。 看到这许多篓子,那管事的一一翻捡了一回,语气当中都带了几分喜气洋洋,问道:“少爷打哪里弄来的这些个好东西?可叫小的省了一番大力!” 第133章 忐忑 郭家确实同裴家偶有来往,可那来往只局限于后院。 郭安南知道继母廖容娘时常送东西去裴家,他自己上次也去过一回,不过主要是为了谢处耘,其实同裴继安此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可往日所有送的礼加起来,比起今日裴继安给的这一张单子,也是小巫见大巫。 郭安南听父亲郭保吉说过原本拟要举荐裴继安做官,后来因为各种缘故,最终作罢的事情,此时难免想得多些。 两家既然并没有多少交情,还送来这样重的礼,就有些不对劲了。 难道是那裴继安想请父亲给他重新荐官?或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想求上门来? 这东西若是旁人送的还不打紧,可麻烦的是裴继安送过来的,他那一家还扯着谢处耘。 对于那个继弟,郭安南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却也没有多少好感,只觉得麻烦得很,同个拖油瓶一般,对待起来轻不得也重不得。 郭保吉任的是一路监司,手中握有实权,被求办事的时候数不胜数,郭安南在清池县做了这几个月的官,几乎时时被人奉承,自然有了几分警醒,生怕自己不够谨慎,最后叫父亲脸上不好看,是以等到晚上郭保吉回来,连忙把那礼单送了过去,又将白日间的事情简单说了。 “那裴继安走得快,儿子也不好当场拆他的礼单看,眼下东西都收下来了——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寻的这许多,管事的说多是现在有钱也没处买的,儿子怕他那一处是想求什么难得的东西,偏又有那谢处耘在中间杠着,麻烦得很,只好干赶紧来同大人说一声。” 郭安南问得心中忐忑,却不想对面郭保吉接过他手中礼单,略看了一眼,竟是笑了笑,道:“他说是送给你的,你收着便是,那裴继安上回来寻过我一回,说是你从前帮着搭了一把手,拦了人去抢他那meimei,心中十分感激,只觉得欠了个大人情,定要快些还清了,不然总是不舒服。” 说到此处,郭安南也有些感慨,道:“裴家不愧是十代名门,已是到得这般地步,依旧还留有风骨在,那沈轻云送得女儿过来,也算是选对了人家。” 上回给了那一份奏疏给自己做大礼,今次还送这许多东西过来给郭安南做小礼。 莫说自己儿子只是拦了一下,算不得帮过什么,便是当真救了那沈家女儿性命,这裴继安帮着未婚妻把接二连三的回礼砸过来,也已经还得够干净了。 这些个年轻人,醋劲实在太大,熏得人眼睛都不舒服。 郭保吉实在好笑,本是打算叫管事的去,想了想,索性吩咐道:“你明日跑一趟,把那裴继安叫来,说我有事要寻他。” 他千里而来,到得京城之后,这几天几乎一时都没有停过,尤其今日下了朝,又被天子留下来奏对了半日,问的话里头除却翔庆军,自然少不得雅州军饷粮秣筹集进度。 眼下最终的期限已经在即,不少原本信誓旦旦说一定能凑得够数的县镇,前一向又忽然改了口,跑来监司里头同他诉苦,说什么要再宽限一阵子。 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大县虽然筹够了,却是闹出极大的民愤来,甚至有人牵头要上万民书,好险被压了下去。 郭保吉到江南西路大半年,又是由武将转做一地监司,正憋着一肚子的力气想要做出一番事情来,偏生过了这许久,依旧样样不顺,今次到得天子面前,竟是找不出什么足以自表的。 他翻来捡去,发现辖下做得最好的居然是宣县。 宣县赋税收得最齐最快,役夫也从来没有少过数,另有雅州那一处的粮饷,给裴继安这么一运作,不但把银子筹够了,还将宣县公使库的名号都打了出去。 等到郭保吉来得京城,才发现原来不过一部书而已,竟是在京中引出这样大的动静,几乎是朝野尽知,实在值得拿来说一说。 他今日又把裴继安上回送的,在京中发现朝臣奏疏、天子手书、中书批示等等的折子略改了一改,递得上去,果然引得朝中大震,为着此事,政事堂中好几位大臣到得此时依旧还留在宫中商议。 虽然未有结果,然而可想而知,今次自己已经算立了功。 这回入京奏对,若无宣县,自己虽然也能过关,却必是没有这般顺利,而宣县的这许多好处,又离不开那裴继安的手笔。 郭保吉原来就想把那裴继安引至门下,只是因缘际会,两次都没有做成,当时虽是有些可惜,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不过一个小吏而已,再怎么得用,也无伤大雅。 直到今日站在文德殿内,他当众出列,照着那折子里头的框架一一陈述,引得百官瞩目之后,终于发觉那裴继安能当大用,必要快些招揽入手。 郭保吉说风就是雨,吩咐完儿子之后,心中已是在盘算明日见得裴继安,要怎的说服他好生为自己卖命。 郭安南却是满脸难色,回道:“大人,那裴继安已是回宣县了,今日除却来送礼单,另也是来辞行的。” *** 回到卧房之后,郭安南犹有些魂不守舍。 他站在桌子边上,半日不晓得坐,只呆呆地立在原地,脑子里头全是父亲方才说的那一句话。 ——“只觉得欠了个大人情,定要快些还清了,不然总是不舒服。” 这话同先前裴继安来的时候说的连起来一起看,他忽然发现,原来上回自官驿送来的三十部《杜工部集》,竟是那沈家姑娘给自己的,而不是那裴继安送给父亲的。 想到此处,郭安南只觉得全身都发起燥热来。 那沈家姑娘竟是如此惦记自己吗?之前在宣州的时候明明都已是郑重谢过了,送了许多仪礼过来,现在还要继续送一送二,时时给许多东西。 不过随手帮了她一把罢了,回报这般重,着实有些反常。 郭安南难以自持地想到前几日,两人在那戴记书铺里头偶遇的场景。 他想到对方俏生生的脸,看着自己时眼睛都是亮的,那微笑甜丝丝的,简直像麦芽糖一般,能将人融化。 那沈姑娘待自己这般好……莫不是……对他有意思吧? 第134章 权衡 郭安南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他在裴家门口拦的那一下,其实如果认真论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宣县本来就是裴继安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其人虽然只是一个吏员,可在衙门上上下下都吃得很开,听闻连赋税、安防、县学、户籍等等,都由他带着一手cao办。 上回去裴家送礼,才出得巷子,就见得一堆巡铺跑了过去,想来就算河间府那一户沈家来人当真对那沈姑娘用了强,也不可能把人带走。 可与自己这说不上恩情的举动比起来,沈家姑娘给的谢礼,就实在太过丰厚了。 要知道一部书里头有二十余册,可现在在京城里头,哪怕只是想要找一册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都几乎难于上天,算得上是有价无市。 可那沈姑娘竟然特地叫人送了三十部整书过来。 书的价值还是其次,其中心意,难以估量。 事有反常即为妖。 付出的太少,得到得太多,由不得郭安南不多想。 郭家本就是高门大户,郭安南的相貌虽然并非十分出色,却也称得上端正,何况他自小武艺出众,学问做得也不差,人又沉稳,站得出去,少有长辈不夸的。 尤其这一二年间,偶有出去应酬,时常遇得异性对自己表露好感,便是在州学读书的时候,也有同窗曾经为姐妹打探过他的婚事,至于家中的丫鬟,其余熟识亲眷,就更不必说了。 以他的出身、为人、品行,叫人心生好感,实在是很正常一桩事,到得那沈姑娘身上,也是一般。 郭安南扶着椅子,略为踌躇了片刻,还是走到了里间的书桌前。 那上边一字排开,立了一部送剩下来的《杜工部集》。 他伸手抽出最中间留了书签的一本。 郭安南虽然自小跟着先生读书,又曾去过州学,可他本身对文字之道,其实并没有多少喜欢,是以这一排被外头哄抢的书册虽然都摆在桌案上,却全是合页,白白净净、崭新崭新的,连纸都没有裁开,唯有此时手中的那一册裁了前边两页,都有了压痕,哪怕不用书签也能立时找到,显然这一向时常翻阅——印得正是沈念禾作的“沈氏女自白”。 他按着书仔细又读了一遍,再读二遍,面上先带着笑,后又微微叹气,继而又笑,复作惋惜之色。 先前在戴记书铺见得那沈姑娘,又是恬静,又是柔雅,同meimei全不相同,实在是大家闺秀当有的模样,正正合了他心中所想的将来家室行容。 虽说出得门后被那外头寒风一吹,他已经很快清醒过来,知道以其家世,断不可能嫁得进郭家大门,可等到回了府里,郭安南还是忍不住把将其人声音、笑容、相貌想了又想。 尤其后头数日去得几位京中故旧府上拜帖,因是通家之好,有两户还把家中女儿也让出来旁桌隔屏吃饭,见得那许多世交之女,不是看着较为呆板,就是行动间缺少一两分女子纤柔之态。 偶有好的,不是相貌上稍弱三分,就是相貌好了,又连简单的问好都说得干巴巴的。 也许是心中早有成见,是以他无论见得哪一个,都觉得不如沈家姑娘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