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节
裴继安早把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日接了帖子,随手扔进房里不知哪一处,此时同沈念禾在一处坐着,一心是要谈情说爱的,只恨不得她不要管其他闲事,哪里会去主动提及什么傅家、郭家。 只她问起,他自然也不能再瞒着,只好老实认道:“是有那样一张帖子,只傅家那一门烦人得很,我懒得同他们打交道,收了帖子也就算了,一时忘了同你说。” 又问道:“怎么,那一家又使人来问了?” 言语之间,很是厌烦。 第285章 坦露 虽然由于酒税对朝廷财政影响极大,同平章事石启贤并不放心交由外人,是以托给了自己的心腹左久廉,大行小事,都是直接向政事堂回禀,可要是认真论起来,司酒监其实乃是在户部辖下。 裴继安作为司酒监中芝麻点大的小官,还是由吏入官,举荐他的郭保吉不但远在翔庆,鞭长莫及,就算就在京中任官,其人毕竟势力多在军营里头,想要插手户部事,托举自己人升迁,依旧难如登天。 这种时候,寻常人在裴继安的位置上,但凡懂得趋利避害,审时度势,都应当晓得好好同傅家拉近关系才好——傅凛作为户部侍郎,实在直系上司,又是书香世家,在朝中多年为官,想要拉他一把,顺手得很。这也是傅令明当日想将其拉得过去做个手下使,还自觉已经很给面子的原因。 然而裴继安不但不自觉往上靠,还一心向后退。 沈念禾虽然也不太喜欢傅家,却也有些拿不准这裴三哥的心思,怕他是因为不想自己去傅家觉得不自在,才特意这般行事。 “不是傅家,是郭东娘。” 她将傅莲菡邀郭东娘上门做客的事情说了。 沈念禾遇得不懂的东西,从来不藏着掖着,也不会避讳,只怕自己乱猜猜错了,反而乱事,于是直接问道:“三哥,你是不愿意同傅家打交道,还是为了什么旁的原因,不得已特意远着这一家?” 又道:“旁的就罢了,毕竟那家还有……” 她说到此处,含糊点了一下,虽未明说,可语中分明暗示的就是林氏。 有个生母在傅家作为纽带,总归要比其他门户亲近些,遇得什么事情,也不好坚辞。 沈念禾话说得十分小心,唯恐自己那一句话说得不好,叫裴继安心中难受。 虽然知道他一向心胸开阔,不会拘于这样的细枝末节当中,可哪怕想到自己会让其人有一丝丝的不舒服,沈念禾就不愿意去做。 她言行如此,裴继安又是个极细心的,如何看不出来。 自从父亲病逝,他年龄虽小,已是作为家中梁柱,照看打点郑氏同谢处耘两个,后头外出行商也好、学徒也罢,乃至于进了衙门做吏员,哪怕并不用负担责任,他一向也习惯了兜底管事。 此时裴继安坐在这亭子当中,两人半依半靠着,听得沈念禾在耳边半含半吐,说话时都要把声音再放软三分,一面说,一面还拿眼睛细细地瞄着自己,浑似在小心照顾什么受伤的幼兽一般,竟是叫他生出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不得不说,哪怕觉得她想得太多了,自己也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可裴继安还是难掩那一种极微妙的高兴,那高兴虽然不同于席卷而来的浓烈情绪,却是更缠绵细腻,叫他越品越陶醉,半晌,方才低声开口道:“是我不想同这一家走得太近,正因有我亲生母亲在,反而更不好商量。” 对着沈念禾,他又道:“我跑了几年商,也在外头做过学徒,早已不是从前名门子弟的性子,已经变得眦睚必报,凡事总爱讲究对等,对着外人不想多占便宜,却也不愿吃亏——同彭莽也好、郭保吉也罢,我虽是在其手下做事,却并非寻常门客,不过各取所需,互相交换罢了。” 不用他把话说透,沈念禾已是了然。 正因有林氏,才叫裴继安不愿再同傅家来往。他自信本事,同旁人站在一队,一样能出头,两相并无亏欠,合得来则合,合不来则分,若是遇得什么事情,也是在利言利。 可要是对象是傅家,碍于林氏在,甚至不方便撕破脸,做得好了往上走,外头人也会说是傅凛这个继父大肚能容,做得不好,多半也会有人议论说傅家已是如此相帮,这个继子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裴继安直白地道:“不必为着她特意做什么,她眼下正当势头,我只会远着,若是……只盼没有那一日,当真有了那一日,我自会去尽孝道。” 他一向不愿去做锦上添花,不过一定会去雪中送炭。 虽然只见了短短两回面,裴继安却很能感受到林氏心中那种矛盾的心理——惦记自然是惦记的,可她未必想经常见到自己和亡夫的孩子,如果不是傅令明提议,她甚至于裴继安见面都要偷偷找个隐蔽的厢房,不叫外人有半点察觉。 子女跟自己之间,她更多的,或者说全然考虑的只有自己,虽然依旧愧疚,那愧疚之心却很淡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裴继安并不觉得亲娘如此对待自己有什么过错,人都是相互的,虽说血浓于水,可如果没有长久的相处,感情便成了无源之水,迟早要枯竭,此时叫他来选,他也绝不会把林氏放在首位,相反,哪怕是谢处耘,都要排在前头。 然而理解是一回事,却不代表他愿意让林氏拿来借花献佛,讨好傅家人。 明明一沾就是一身腥的,要是他同亲娘感情深厚,或许还会用自己的脸去倒贴,可两人分割十年更久,当中只有寥寥三两封信件往来,第一面相见时,差点都不敢相认,自然不会肯为了她蹚这滩浑水。 裴继安虽然对着沈念禾半点没有粉饰,把内心所想坦诚地一一剖析,可说完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薄情寡意?” 沈念禾坚定地摇头道:“三哥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裴继安的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子里。 如果说原来他还小心谨慎地在沈念禾面前往脸上糊各种皮子,或忠厚,或老实,或体贴,或人品上佳,两人关系初定,情意愈深之后,他也越来越止不住想把脸上的面皮撕下来,将真正的不那么完美,甚至可能被人鄙夷的那一部分自己露出来给她看。 而当知道即便自己满身缺陷,面前的人接受起来却毫不犹豫之后,他就更想同她亲近,仿佛浑身轻松,整个人都有了着落似的。 沈念禾还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却是沉吟片刻,问道:“那这回傅家的宴席……” 裴继安此时心情甚好,微笑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只那一家虽然号称什么百年士族,其实不过这七八十年才起来的,族中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的人物,最出名的也不过都是吟诗作画、清谈宴舞之人,想来那花也没甚好赏。” 他点评起傅家一门,一个刻薄的字都没用,可言语之间却把看不上眼表述得十分清楚。 沈念禾听得只想笑。 作为裴家人,虽然家族已经没落,但是他确实有资本看不上傅家没有格调。 这格调并非文人格调,而是“做事”的格调。 从宣县旧宅子里头的陈设,裴六郎的手书就能看出裴家家风,这一门以做实事为上,只要能有用,从不讲究什么雅、俗,实在同傅家这种新晋的世家迥异。 第286章 姐妹 如果不是碍于林氏的面子,沈念禾半点都不会考虑去什么傅家赴宴,既然裴继安眼下摆出了这个态度,她便不再犹豫,道:“那一会看了帖子,我给傅莲菡回个话吧。” 裴继安却是道:“这点杂事,我代你做就是了。” 他口中说着,一面挑挑拣拣,自那一摞纸中摸了一张字迹最少的出来,拿刀把沈念禾先前在上头写的字迹裁了下来,提笔沾了一点残墨,落笔如飞,很快就按沈念禾的口吻拟了个回帖出来。 沈念禾见他眨眨眼的功夫,居然就已经在落款,忍不住好奇地凑头去看。 裴继安文笔极佳,寥寥百余字,上头居然用了七八个典故,其中还有两个出处十分冷僻,可这样堆砌出来的文辞,居然读来毫无刻意的感觉,反而十分流畅。 除此之外,他明明用的是小女儿家的口吻,写出来却一点也不违和,只那字体偏偏用的魏碑体,无论粗顿还是抬峰,力道都用得极大,起落犹如刀削似的,刚毅极了。 文与字放在一起看,便像是军中八尺大汉,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在边跳舞边刺绣似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沈念禾通读一遍,越读越觉得好笑,道:“三哥这是在做什么?” 裴继安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怎么,沈家的女儿还不兴有个识文知书的书童?” 沈念禾险些要笑出声来,打趣道:“我却不敢要三哥这样的书童,哪有书童比主家还要高大这么多的,况且还这么老,放在我家,这个年纪要是还只能做个书童,旁的都帮不上忙,怕是也没什么出息了……” 裴继安就攥着她的袖子,隔着衣袖捉着沈念禾的手腕,微笑道:“人你都已经收了,有没有出息都只能用这一个,要知道这个书童虽然年纪大,又没本事,心眼却是小得很。” 又道:“反正有个有钱的主家……”他嘴里说着“主家”二字,眼睛则是含笑看了一眼沈念禾,“怎么也不至于将我饿死罢?” 沈念禾便笑道:“我家书童可不容易当。” 裴继安马上应道:“你去哪里寻这样乖觉的仆从,又能帮着回乱七八糟的帖子,又能做饭,还能帮着收拾屋子……” 他说完之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次日一早,裴继安就使人将那帖子送去了傅家。 沈念禾本来还想自己拿新纸重新誊抄一遍,却被裴继安拦了下来,道:“哪里用得着那么小心。” 又道:“我另有安排,你不用理他那一家。” 他收走了沈念禾的酒曲方子,自出门寻人不提。 一街之隔,傅府的丫鬟却是捧着门房送过来的帖子一路往后院走。 后院当中,林氏正同傅莲菡说话。 “……已是叫下头拟了菜单子,你也看一眼,毕竟你们小姑娘家自有喜欢的东西,若是不够,也要增添几样……” 她一面说,一面从身边的小丫头手里取了菜单过来,拿给傅莲菡看。 傅莲菡还在试着新镯子,也没有伸手去接,只扬了扬下巴,道:“娘且放着,我一会再看。” 又把手腕抬起来,露出两边新戴上的两个不同样式玉镯,问道:“娘看那一个衬我?” 林氏看了一眼,道:“两个都好,左右也是分两次宴请,你一天戴一个就是。” 傅莲菡不太高兴地道:“大哥自得宝阁里给我挑了好几个,二哥同四哥也各有表示,宴席总共才两天,最多也只能戴两个……麻烦死了!” 她抱怨当中只有一半是真的抱怨,另有一半,却是在当着林氏的面炫耀兄长对自己的好。 林氏笑了笑,正要顺着口气搭话,边上却是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插嘴道:“三jiejie,我想要这个镯子!” 一边说,一边已是伸出手去抓桌上打开的盒子里放着的白玉镯。 她人小手短,本是坐在一张小几子上,此时伸手过来,明明隔了老远,还不到能够着的时候,傅莲菡已是柳眉倒竖,用力将她的手给拍了回去,怒道:“谁教你这般行事的?!” 又训斥道:“你哪里学来的德行,旁人的东西,还敢说拿就拿,我傅家的女儿怎能这般没有教养!!” 傅莲菡年纪比对方大了近十岁,两人力气相距甚远,此时用力拍打,发出“啪”的一声响,那响声清脆不已,小女孩的手背几乎是立时就红了。 那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头扑到林氏怀里,哭叫道:“娘!” 林氏又是心疼,又是恼火,犹有些生气,只是当着傅莲菡的面,旁的都不好说,只好跟着道:“怎么好不问自取?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孔融让梨的故事你都忘了不曾?” 一面说,一面把女儿的手放在嘴边做出吹气的动作。 到底是自己女儿自己心疼,林氏虽然面上是在教训女儿,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指桑骂槐,说傅莲菡。 ——孔融年纪幼小,尚知让梨,你年纪这样的大了,对着meimei居然还如此苛刻。 傅莲菡只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冷哼一声,道:“我就不指望她这个meimei让不让的了,都说三岁看大,娘,而今爹尚未回来,我同兄长俱是搬了过来,剩得弟弟meimei两个在家,你多有时间,还是要管教管教才是,都交给下头嬷嬷带,不知带成什么样子,过几日就要办席,也不好不叫她出来问好,要是问礼时她忽然去讨要别人的钗鬟首饰,女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虽然里多有讽刺之意,话说得也十分难听,可道理却没有错。 林氏再多的气也只好咽了回去,笑道:“毕竟还是不懂事,怕是偶然出门,有些怕惊,我先把人带回去。” 又指着桌上一处角落摆出来的盒子,道:“是我上回收拾出来的,你挑喜欢的用,其余的收起来便是。” 一面说,一面示意一旁的老嬷嬷过来抱女儿。 那小姑娘哭了好一会,不见有人来劝,四五岁已是知事的年纪,听得亲娘同长姐说话,也晓得是在嫌弃自己,更是难受,一时哇哇大哭,劝也劝不住,只用力抱着母亲,不肯给旁人抱走。 林氏只好拉着她一边劝一边往外头走了。 小女孩出得门,有了亲娘哄劝,又得边上人拿玩具逗弄,很快就止了哭声,路上还蹦蹦跳跳的,一会扑蝶,一会捉虫,一时都安静不下来,叽叽喳喳的,显然没有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林氏跟在后面,也不去催她,也不说什么,只一直沉默着想着事情。 女儿马上就要满五岁了,儿子则早有了八岁,可同家里另外几个兄姐,几乎没有太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