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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推论说,人类具有非社会的社会性36,即人在社会中倾向于群居,同时又不断地抵制社会,随时有可能导致社会的分裂。秩序问题,尤其是国际秩序,乃是最困难的问题,也是人类社会需要解决的终极问题。37为了防止情绪失控,人类组建了国家。但如同处于自然状态中的每一个人一样,每一国都寻求维护本国的绝对自由,为此不惜陷入无法无天的野蛮状态。然而国与国之间冲突带来的毁灭、社会动荡乃至国力的枯竭38最终促使人们开始思考出路。人类面临两种前景:要么是人类坟茔遍地39的和平,要么是深思熟虑后构建的和平。 康德认为,解决的办法是各共和国自愿组成一个联邦,誓言彼此不再交战,并在本国内和国际上行为透明。40联邦内的各国公民会致力于促进和平,因为他们与专制君主不同,考虑是否开战时会勾起对亲身经历过的严酷战争的回忆41。这种契约的好处会随着时光的推移日益明显,从而为它逐渐扩展成为一个和平的世界秩序铺平道路。自然法则决定了人类最终会通过理性思考逐渐走向一个权力联合体系,一个世界性的政治安全体系和一个完美的人类公民联盟。42 坚信理性的力量,从一个方面反映了昔日希腊人所谓的傲睨神明的狂妄,即内含自我毁灭种子的精神自豪感。启蒙时代的哲学家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智慧的思想家能凭空发明治理秩序吗?还是深层有机的文化现实限制了选择的范围(伯克的观点)?人类能否发现并阐明一种单一概念和机制,把世间万物合理地统一起来(如达朗伯和孟德斯鸠所论)?抑或是这个世界太复杂,人类太多元,以致无法仅凭逻辑解答这些问题,而是需要某种本能意识,甚至近乎神秘的治国之术? 启蒙时期的欧洲大陆哲学家大多选择了从理性角度而不是从国家有机体论的角度看待政治演变。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无意地,甚至有违本意地促成了一次导致欧洲陷入数十年分裂的大动荡,余波至今未平。 法国大革命及其后果 最意想不到的革命带来的动荡也最大。法国大革命就是一例,它宣告了一种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大相径庭的国内秩序和世界秩序。法国大革命不再区分国内政策与外交政策,重新燃起了三十年战争的激情;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用一场大革命运动取代了17世纪时的宗教诉求。法国大革命显示,各国内部的变革对国际均势撼动之大超过了外部入侵。20世纪的一系列大动荡充分揭示了这一教训,其中很多动荡明显汲取了法国大革命首创的一些理念。 社会上的种种怨愤情绪汇聚起来冲击毫无警觉的政权之日,也是革命爆发之时。革命同盟越广泛,摧毁现政权结构的能量就越大。变革波及范围越广,重建权威时就越需要采取暴力的手段,否则社会就会走向解体。恐怖统治不是偶然现象,而是革命固有的特征。 法国大革命发生在欧洲最富饶的国家,但该国政府当时腐败不堪。最初推动革命的力量来自上层阶级,主要是贵族和大资产阶级。他们试图完全依照启蒙时代的原则治理国家。后来革命发展的势头不仅当初发动革命的人始料不及,而且整个统治阶层也完全没有想到。 法国大革命的实质是秩序的再造。其规模之大,自各种宗教战争结束后为欧洲大陆所罕见。对革命者而言,人类社会的秩序既没有体现中世纪上帝的安排,也未能反映出18世纪庞大王朝之间的利益交错。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家和20世纪他们的极权运动后继人一样,认为历史进程就是不折不扣的民意的表达,而民意顾名思义不会接受任何内在的或宪政的束缚。只有民众自己才有权诠释民意。因此,民众表达的民意,与英国当时盛行的多数人统治概念或美国的成文宪法中所含的权力制衡思想截然不同。法国的革命者把国家视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国家不是指每个个体的人,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实体,是需要统一思想和统一行动的一国全体国民;然后把自己指定为国民的代言人,甚至是国民的化身。他们的这一观点远远超越了黎塞留提出的国家权力概念。 法国大革命的精神教父卢梭在一系列著述里阐述了他认为是普遍真理的思想。43人们因拜服卢梭渊博的知识和魅力,没有认清其思想的深义。卢梭一步步引导读者对人类社会做了理性的剖析,把现存体制的一切;财产、宗教、社会等级、政府权力、公民社会;斥责为幻象和欺骗。它们将被社会秩序中的一个新政权所取代。44广大民众必须对这个新政权俯首帖耳,这种顺从连昔日行使神授权力的君主也难以想象;只有俄国的沙皇例外。而俄国的情况是,贵戚以外的沙皇臣民以及居住在乌拉尔山以东边陲的各族裔都是农奴。以上理论预示着现代极权政权的出现。在极权政权下,民意会认可那些通过事先策划的民众示威公布的决定。 为了推行这一意识形态,一切君主政体自然而然地被视为敌人。由于它们不会不加抵抗地放弃权力,革命若要成功就必须获得国际声讨支持,通过强制实施自己的原则实现世界和平。为了在整个欧洲大陆推动建立新的秩序,法国规定全国的成年男子皆要服兵役。法国大革命所依据的论点与1 000年前的伊斯兰教和20世纪的共产主义学说相似:信仰不同宗教或秉持不同政治信念的国家不可能长期共处,因此需要借助一切现有手段和一切社会力量,把国际事务变成一场全球范围的意识形态较量。法国大革命因而再次混淆了国内政策与外交政策以及合法性与权力之间的界限。昔日威斯特伐利亚解决方案曾把这两层关系区分开来,从而限制了欧洲战事的规模和烈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