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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问了问他脸上的伤,轻易接受了他的解释:“往后小心些。” 桓煊道:“是。” 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两人便都词穷,只是默默地饮茶。 他们二十多年说过的话加起来大约还没有那日的礼单长。 坐足两盏茶的时间,桓煊便起身告退。 走出闷热的禅房,冷风灌入他的肺腑,他却好似终于活了过来。 从皇后宫中出来,他没有坐辇车,向北走了一段路,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口,不经意地往西望去,宫墙尽头可以看见飞起的重檐。那是阮太后当年的寝宫,也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他迟疑了一下,举步向那宫殿走去。 小时候觉得两座宫殿之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如今他才发现,其实两宫相聚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便走到了。 阮太后仙逝多年,殿中无人居住,桓煊叫内侍打开宫门,走进庭中。 这里的房舍还保持着许多年前的模样,可屋子和庭院似乎都变小了。 他沿着廊庑转了一圈,推开侧边一扇未锁的小木门,走进附建在正院东侧的棠梨殿。 他第一次见到萧泠便是在这里,他们还在庭中的银杏树下埋了一只死雀子,还种了颗梅核。 他向庭中望去,忽然发现那棵银杏树已不在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移走的,原先栽着银杏的地方,种上了一棵白梅,此时梅花开得正好,犹如满树香雪。 桓煊怔怔地望着梅花出神,便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 他转过身一看,却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他,正是萧泠。 第92章 她的红衣鲜明如火, 她的人比红衣更鲜明,仿佛是苍茫萧索的冬景中唯一一抹亮色。 桓煊心脏紧紧缩成一团。 原来她还记得,她是特地寻过来的么? 梅花开了, 她也真的回来了, 也许她并没有忘记当年的承诺。 他无法言语,也无法呼吸。狂喜像巨浪将他打翻, 他只觉头重脚轻,不知今夕何夕。 可随即一道声音响起,犹如一瓢凉水浇灭了他的妄想:“三郎,你怎么也在?” 大公主从萧泠身后走出来, 桓煊这才发现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人。 桓煊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大公主道:“来看梅花呀,萧将军喜欢白梅,阖宫上下就属这株白梅花最盛,还是少见的重瓣, 是当年祖母叫人从洪福寺移栽过来的呢。” 顿了顿道:“对了, 那时候你已出宫建府了。” 随随四下里环顾了一圈:“我似乎来过这里……” 桓煊眉心一动,正欲说什么, 大公主笑道:“到处的宫殿都生得差不多。” 随随点点头道:“许是我记错了。” 她的记性不差,但很多事不放在心上, 幼时的事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早已抛在脑后了。 桓煊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对了,”大公主又道, “太子妃小时候养在太后膝下, 就是住在这院子里……” 话一出口,她便想起弟弟和阮月微的渊源来,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指着一根高高的枝桠, 对萧泠道:“那枝形状好,让三郎替将军折吧。” 随随瞥了一眼桓煊,只见他沉着脸,薄唇紧抿,不知又在同谁置气,便向大公主笑道:“我替公主折。” 说罢提了提裙摆,向上轻轻一跳,抓住一根粗枝,靴尖在树杆上借力,灵巧一跃,攀上更高的枝头,轻轻巧巧地便折下了大公主方才指的那枝梅花,往下一跃,轻轻落在雪地上,翩然如惊鸿。 大公主看得呆了,直到接过她笑盈盈递来的梅花,仍旧有些晃神:“萧将军好俊的身手,我小时候也会爬树,可是难看得很,四脚蛇似的。” 随随一笑:“公主过奖。还要哪一枝,我再帮你折。” 大公主忙道:“带你来赏梅的,怎么好叫你替我折花。” 随随道:“无妨,我也只是借花献佛。” 大公主又道:“萧将军穿红好看。” 随随低头看了眼衣襟道:“大节下入宫谒见长辈,穿得鲜亮了些。” 大公主道:“萧将军生得明丽,就该穿艳色衣裳。” 她顿了顿道:“我记得小时候你入宫那回穿的也是红衣。” 随随道:“公主还记得呢?” 大公主道:“我第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漂亮得像瓷偶一样,怎么能忘记。” 不是瓷偶,桓煊心道,泥胎怎么塑得出那样灵动耀眼的人?那时候的她就像是光做成的。 随随的神色却是一黯。 桓煊一直不由自主地望着她,一看她神色,便知她是想起了谁。 大公主也想起来萧泠和桓烨的亲事似乎就是在那回入宫谒见后定下的,不由也感伤起来,没了谈性。 摘完花,两人同桓煊道了别便出了棠梨殿。 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桓煊和一株老梅树。 当年他们一起埋的雀儿,种的梅核,堆的坟丘,当然早已找不到了。 她只记得那日是和他长兄初遇,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孩子为了她一句无心的话,傻乎乎守着一颗永不会发芽的梅核等了整整一年。 她甚至不记得曾见过他。 因为他们都是天之骄子,在祝福中出生,在爱中长大,太阳般耀眼的人当然只看得见彼此,怎么会记得自己曾经照耀过的一株野草,一块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