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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561节

    汴梁与淮河之间数百里纵深地域,后勤补给要如何维持,又要如何确保不会被赤扈人占据绝对优势的机动骑兵切断,这是徐怀此时也不能立即解决的难题。

    这是历朝历代数次江淮军事势力组织兵马北伐,最终都无功而返,甚至遭受挫败、乃至惨败的关键原因。

    说到底就是河淮地区被打烂了,人口流失严重,千里皆成不毛之地,北伐军团无法就地获得充足的补给,一切都依赖从江淮乃至江南地区调度。

    过于漫长的补给线,成为北伐军团最大的软肋所在。

    就算契丹骑兵都留在京襄不返回邛崃山西麓去,京襄最多也只能组织两万骑兵,远远不足以保护渡淮作战后漫长的后勤补给线不被赤扈骑兵切断。

    因此,徐怀最终所定的渡淮方略,并没有想着一下子就长驱直入。

    他计划用天雄军、选锋军在汝蔡等地吸引镇南宗王府的主力兵马,用靖胜军、宣武军及骁胜军在水军的配合下渡过淮河,除了夺取淮川、颍上、下蔡等淮河北岸城池外,然后主要将沿颍水、涡水、蔡水等纵贯河淮腹地的河流一路往北攻城拔寨,先收复淮河北岸的颍州、陈州、宋州等地。

    在恢复颍州、陈州、宋州京南三州的防御之后,徐怀才会考虑收复京西最关键、目前为叛将岳海楼所部盘踞的许州、陈州两地;而在收复许、陈两州之后,徐怀依旧不会去考虑暴露在赤扈铁骑兵锋之下的汴梁城,而是会考虑从汝州出兵收复有山川之险、限制虏骑发挥的河洛地区,控制黄河中游。

    总之,要虚心接受历朝历代北伐失利的经验教训,不能急于求成。

    当然了,照此方略,整个渡淮反攻作战将旷日持久,很可能会持续两三年甚至三五年更久,因此更需要把数十万将卒家小迁到淮河沿岸安置下来,将淮河沿岸的基础打牢。

    后续无论是从淮河沿岸征购粮秣等物资,还是从淮河沿岸组织大量的民夫随军北上,又需要从淮河沿岸征募义勇,参与北岸城寨的防守,都要远比从两江、两浙地区征调,要方便、节省得多。

    当然,接下来两三年间,淮河以北的战事消耗也注定将远超想象,但徐怀与江东、江西、荆南、荆北以及广西五路监司约定,五路所出钱粮以及参与轮戍的兵马规模,将在今年的基础上削减两成,不足部分由京襄补足。

    不足部分由京襄补足?!

    魏楚钧对此还能说什么?

    魏楚钧原本挺期待京襄能集结大军在河淮腹地,与赤扈两府主力决战两败俱伤,又或者长驱直入,直奔洛阳或汴梁等中原标志性的城池而去,最终却因为补给困难,抵挡不住赤扈骑兵的反复袭扰而不得不撤兵。

    这两者无疑都能极大消耗京襄实力,或打击徐怀的声望、威势。

    那样他们才有更多的机会去谋划一切。

    他没想到向来善用奇兵突袭谋胜的平凉公,这一次的渡淮作战方略竟是如此的平平奇奇,说好听点就是步步为营,实际还是跟赤扈人拼消耗,只不过将原先淮河沿岸的消耗作战,推进到淮河以北而已。

    以往大越是不具备这个条件的。

    一是水军力量不足以控制淮河,甚至还处于劣势。

    二是以往的淮西兵马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军事压力。

    虽说两次淮南会战累计持续长达两年半之久,但更为漫长的战争间歇期间,由于淮河这道天堑的存在,守军所承受的压力要小得多,主要还是休养生息,仅在淮河短暂的封冻期虏骑会大股越过淮河南下侵袭。

    三是钱粮的消耗完全不成比例。

    以往对峙烈度较低,又有淮河倚以天险,防线纵深短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保持较小的兵马规模,甚至还可以就地组织军卒屯田补弥一部分军需。渡过淮河之后,要沿着颍水、涡水攻占颍陈亳宋等州,将时时刻刻需要防备大股虏兵穿插杀入,整个防御纵深要广阔数倍不止。相应的,常备战守兵马规模也将激增;也因此每座城寨都随时有接敌的可能,也就没有办法组织军卒屯种,军资消耗将激增三四倍都打不住。

    现在前两点限制已经不存在了,京襄所造的铁甲战船令赤扈水师吃尽苦头,目前部署于潢川、寿春以及濠州的水军,已经令虏兵水师轻易不敢涉足淮河,平时都龟缩在河淮腹地的溪河、湖泊之中,偶尔杀出来袭扰,也跟挠痒痒一样。

    这一次淮南会战,也令世人相信天雄军、靖胜军以及宣武军、骁胜军四支精锐步兵正面对抗虏兵不会居于下风。

    魏楚钧原以为巨量的军资消耗、钱粮度支,会迫使徐怀选择速战速胜,不敢在河淮地区与虏兵打持久战、打消耗战。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失算了。

    然而京襄在结束中路长达两年的对峙作战之后,就迅速造出那么多铁甲战船,他能说徐怀是乱夸海口吗?

    更不要说京襄在中路长达两年的对峙作战期间,还瞒过朝廷的耳目,投入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在邛崃山里开僻川蜀连接吐蕃的山道,将七八千燕部援骑接了进来……

    京襄的强盛以及物资充沛,从这次授田也能初窥端倪。

    赤扈水师成功突袭建邺之后,赤扈镇南宗王府也同时往汝、伊等河上游增兵,用来牵制京襄精锐,也就是说京襄在中路所承受的军事压力,年中往后并没有削弱,反而大大增强了,需要临时征调大量的守军参与防御。

    不过,徐怀前后还是从京襄抽调两万多精锐步骑参与淮南会战,更不要说燕部援骑以及最终决定战场胜败的水军力量,也都是由京襄所出。

    照道理来说,京襄钱粮也应该入不敷出才是。

    然而淮南会战刚结束,徐怀就马不停蹄从汝蔡等地抽调数万辎兵东进,修缮城寨屋舍以及道路津桥,还从汝蔡等地调集上百万石的粮食、被服等安置物资东进,根本不就给他们借口钱粮不足,拖延实施军功授田的机会。

    这一切只能说明之前中路两年对峙作战,京襄一度集结三十万兵马与虏兵对峙,并没有触及极限,甚至还相当的游刃有余……

    魏楚钧禁不住想,他们真的还有机会吗?

    第一百九十章 议事

    “羊毛织造的褂子在军中极受欢迎,这次调拨寿春的物资里,又多添了一万件羊毛褂子,确保宣武军、骁胜军的基层武吏赶在早春时节都能领到人手一件……”

    渡淮方略确定下来后,除了对北岸集结的十数万虏兵不能有丝毫的放松外,军功授田、诸军编整、军械装备、更替等事务也变得异常繁杂起来。

    史轸、徐武碛、周景、郭君判等人需要留在泌阳坐镇制司,主持日常军政事务;徐武江这个冬季又返回南蔡了,继续推进包括荆江长堤在内的荆北四县及南蔡县的工造事务;刘师望又暂往光州主持靖胜军眷属的军功授田及安置工作;徐怀便举荐潘成虎出知襄阳府,将熟知军务,同时更擅长处理复杂政务的程伦英替换出来,调到招讨使司出任谘议参军事,与韩圭、张雄山、范雍等人一并留在他的身边负责渡淮作战的筹备工作。

    邛崃山西麓并不平静,吐蕃诸部一直都没有放弃联手将契丹残部驱逐出去的念头,燕部援骑不可能长期滞留中原参战。

    淠口会战结束后,萧燕菡就与其侄萧纯裕率领一部燕部援骑押送三千色目俘虏溯江返回打箭炉,最终留下四千燕部援骑(总数)由撒鲁合、邬散荣、萧泫三将统领,直接编入选锋军参与后续的北伐作战。

    选锋军也因此编为左右镇,左镇以殷鹏、萧泫为正副统制,主要驻扎在蔡州,协助陈子箫抵挡据许、陈两州南窥的京西敌军;右镇由史琥、孙延观、邬散荣为正副统制,作为招讨使司的亲卫兵马,主要随徐怀驻扎于寿春。

    除了选锋军右镇外,渡淮作战也确定以靖胜军、宣武军、骁胜军三部步甲为主,诸路参与轮战的兵马将计划从之前的八万人众降到六万左右。

    在渡淮作战的钱粮分摊方面,江东、江西、荆南、荆北、广西五路进行适度的削减,每年划定为一千五百万贯钱粮,约定除开铜制钱、金银贵金属支付外,约三分之二以棉麻、粮食、牲畜、棕毛、桐油、木料等基本物资抵扣。

    京襄除了承担辖境原有的庞大军政开支外,也承诺每年额外为渡淮作战承担五百万贯的军资度支,但主要是以兵甲、军械、服被、舟船等作战物资进行折算。

    徐怀做这样的让步,一方面确实是江东等五路自第二次淮南会战以来承受极大的财赋压力。

    除了分摊直接的会战军资度支外,诸路参与勤王的兵马,相当一部分开销,包括后续的伤亡抚恤等等,都是由诸路监司承担。

    诸路监司眼下都面临严重的入不敷出的局面,普通民众也不可能无限度的承受加征。

    另一方面乃是京襄承担更多的责任之时,也藉此扩大对外物资输出的规模,以此进一步刺激内部的工矿生产。

    也因为京襄主要是以物资折算军资进行分摊,实际所出要远比口头承诺的要低得多,因此也不会给京襄造成太大的压力。

    江淮等地因为淮西上百万民众流离失所,米价再度上扬到每石六七贯钱之高,而京襄持续数年大规模修造垸寨堰坝,疏通、开凿沟渠、运河,不仅新垦田地连年增加,原有的耕地亩产也逐年攀高,制司及诸州府仅今年新增储粮就高达一百二十万石。

    这部分新增储粮,在京襄制司租赋账目上仅折算到一百五十万贯,但倘若从京襄调拨粮食供渡淮作战使用,那折算就会采取与荆南、荆北诸路同样的标准,调拨五十万石粮食,可能就要折抵两百万贯的军资分摊。

    京襄所调拨的服被、舟船,折算差价没有粮食这么大,但也在两倍以上;兵甲、军械的折算差价则更为夸张。

    又由于诸路分摊军资的钱粮,主要以粮食、牲畜、木料、棉麻、桐油等实物进行体现;这里面会有相当一部分原材料,如棉麻、木料、牲畜等等,会转入京襄,在京襄加工成棉布、舟船、兵甲、战械等成品后再拨入招讨司,最后折算时同样会有巨额差价。

    总的核算下来,京襄承诺每年分摊五百万贯的军资,实际成本可能约在一百万贯左右。

    就此别人还无法挑京襄的刺,毕竟从其他地方征购这些作战物资的价格,还要远远高过京襄调拨的折算价格。

    目前京襄所出的毛纺织品还谈不上太成熟,无论是织毯还是编织成御寒的羊毛褂子,成本都要比传统的服被高出一大截。励锋堂通过各地所设的货栈推销毛纺织品,主要只能吸引中小地主及城镇富裕民户尝鲜购买,销量非常有限。

    不过,织毯以及御寒毛褂子,以其卓越的防寒防潮以及柔顺轻便等性能,在军中却极受欢迎。

    目前京襄所出的织毯等毛纺织品,也主要供应军中。

    去年京襄仅消耗掉三千担羊毛,今年加大对诸军毛纺织品的输出,预计消耗羊毛能扩大五六千担。

    这个数量看似不多,但加上契丹残部每年往内地输出千余匹战马,差不多就能抵消掉每年通过邛崃山道往打箭炉输入三四万石粮食以及茶铁、食盐等物资的成本。

    虽说为了打通邛崃山道前后投入四五十万贯钱粮,最终还将六七千青壮留在邛崃山中及西麓,这个代价之大,一时间别指望能回本,但在接下来通过羊毛及马匹的输出,就能保持邛崃山两侧的物资贸易平衡,这对维系拓宽邛崃山道,意义是非同小可了;更不要说后续还能支撑对吐蕃高地的扩张。

    虽说桐柏山匪乱时期,作为泌阳知县的程伦英就与楚山众人有过接触,但他却是作为南阳府司兵参军,负责协调孔周、刘武恭等将率领南阳府军参与汝蔡轮戍以及出任襄阳知府之后,才对京襄(楚山)有真正深入的认识。

    也由此认识到徐怀这些年所创建的工矿军政体系的根基之深厚,在此基础上进行各种谋略才显得极其游刃有余。

    程伦英拿着新一批调拨物资清单,过来找徐怀签署,韩圭正跟徐怀谈及孔昌裕联合江东、江西、广西三路转运使上书奏请截留盐茶税以补本路监司度支不足之事。

    由于京襄承诺每年额外承担五百万贯的军资度支,令其他五路监司没有理由拒绝渡淮作战每年总计一千五百万贯的度支分摊,但是要每年拿出这个数,对五路监司来说,压力还是太大了。

    现在孔昌裕等人就想着将盐茶榷税截留下来,弥补监司度支的不足,或者用来支付对渡淮作战的军资分摊。

    这个是有先例的。

    比如说京襄、西秦、东川三路早就将盐茶榷税截留下来,弥补各自军资不足。

    此时荆北牵头,提出要将荆北等路所产生的盐茶榷税,纳入渡淮作战的军资度支核算之中,而不再额外押运交付中枢,理由显然也非常充足。

    这点,作为荆湖南路制置安抚使葛伯奕都无法反对,甚至保持沉默,就令他在荆湖南路监司内部受到极大的非议。

    能不能将盐茶榷税截留下来,意味着荆湖南路能不能每年实际减少上百贯的渡淮作战军资分摊。

    经历洞荆匪乱之祸,地方上也不敢对底层民众盘剥太狠,倘若每年能实际少承担上百万贯的军资分摊,这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葛伯奕倘若这时候敢站出来唱反调,他就不怕荆湖南路内部掀起“倒葛”的声潮?

    当然了,孔昌裕等人明面上是上书奏请朝廷恩许这事,但通过韩圭说与徐怀知晓,实际还是为了争取徐怀的支持。

    只要徐怀这边的首肯,他们就可以直接扣留盐茶榷税。

    “你们觉得呢?”萧燕菡离开后,徐怀也没有对军政事务表现得多勤勉,他将韩圭等人留在身边,又将程伦英调过来,就是图省事。

    对于五路盐茶榷税之事,制司有人想着压榨五路监司,倒逼诸路监司进行清田扩大财税收入,也有人希望筹备渡淮作战的关键时刻,有必要给五路监司缓一口气,京襄当下也要尽可能抓住五路监司的支持。

    见徐怀朝他看过来,程伦英说道:“五路财赋暂时不宜太过压榨,是需要缓一口气,但盐茶榷税放归地方监司掌握,形成惯例之后,将来想再收上来就难了,却是可以放到五路度支使司统一筹划为好……”

    “程郎君此议甚好,交由五路度支使司统一筹划,算得上两全其美。”韩圭说道。

    五路度支使司名义上还是中枢部院之一,将这部分钱粮从中枢盐铁使司划出来,纳入五路度支使司统筹,cao作上较为方便。

    此外,五路度支使司名义上是以魏楚钧为首,说到底还是为渡淮作战服务。而在韩圭看来,京襄下一步还是要将魏楚钧踢开,由京襄直接掌控这一中枢强力机构,此时将更大的财权集中到五路度支使司之中,也省得将来多费唇舌。

    当然,这确实也能极大缓解五路监司目前所承受的财赋压力,差不多相当于京襄分摊一部分的基础之上,再度减少五路每年约四百万贯钱粮的分摊。

    “那你们去找魏楚钧商议,他上书请奏此事最为合适。”徐怀说道。

    程伦英禁不住苦笑,心想找魏楚钧商议,要他同意上书请奏此事,还不如直接派队甲卒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写这封奏书更合适。

    韩圭想到一事,却没有推辞,眉头微蹙着说道:“我现在就去找魏楚钧商议着看看……”

    韩圭走后,程伦英继续与徐怀商榷这次物资调拨之事,也没过多久工夫就见韩圭笑盈盈的去而复返。

    程伦英讶异的问道:“魏楚钧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了?”

    “意外吧?”韩圭笑着说道。

    徐怀蹙着眉头没有作声……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引蛇出洞

    见徐怀神色罕有的严肃起来,并没有为魏楚钧的轻易应允而有半点欣慰,程伦英心里一惊,心想这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又或者说使君之前使韩圭去找魏楚钧商议五路盐茶榷税之事,本意就是试探?

    程伦英想起韩圭刚才起身去找魏楚钧商议这事时,神色先是迟疑继而利落而行,问道:“使君之前就觉得宫里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