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历史小说 - 一品太医在线阅读 - 一品太医 第35节

一品太医 第35节

    “所以世子,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他跟何元桥出来吃早点,结果一开门就发现街上横了辆马车,正想绕过去时,里面意外钻出来一个人:定国公世子。

    洪文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厮要报复!

    谁知对方竟一反常态的谦和起来,问能不能借光说几句话。

    洪文看了看何元桥,又看看定国公世子三步之外杵着的两个禁军侍卫,迟疑着点了头。

    定国公府被查,所有人员一律不得离京,甚至就连在京中活动,也要有禁军侍卫跟随监督。

    换句话说,只要定国公世子不在大街上暴起伤人,他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洪文根本无法阻拦。

    洪文是个不太喜欢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想体谅这位世子此刻复杂的内心,于是仍按照原计划来吃早点……

    定国公世子看着洪文嘴角沾的油光,一时心情复杂。

    这就是揭开定国公府覆灭序幕之人?

    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何元桥突然重重咳了声,在他看过来时举了举手中的酱rou烧饼,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小心我揍你!

    大概是觉得烧饼不足以做凶器,何元桥想了下,又换成盛满米粥的小木桶。

    洪文往嘴里塞了口烧饼,顺便夹了一筷子酱腌脆瓜,很认真地对定国公世子道:“你知道我会把今天跟你见面的经过一字不漏汇报给陛下的吧?”

    定国公世子一怔,苦笑点头,“知道。”

    洪文哦了声,“那你肯定也知道,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所以……”

    所以狗急跳墙鱼死网破什么的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定国公世子脸上的苦笑更浓,良久才幽幽道:“其实我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谁安插的棋子。”

    洪文微微睁大了眼睛,里面是显而易见的惊讶:你可真瞧得起我!

    定国公世子叹了口气,是啊,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只是输给这么个毛头小子,总有种阴沟里翻船的不快。

    洪文一边咀嚼,一边盯着他看,发现这人着实变了很多。

    当日在定国公府虽只是匆匆一瞥,但洪文几乎立刻就断定他必然是个极其高傲的人。

    哪怕在自家,他的下巴也是微微扬起的,眼中闪动着自得的光。

    身为开国国公之后,就连寻常的皇室中人也要礼遇有加,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而现在的他满眼血丝,面容憔悴,原本饱满的双颊也凹陷下去……

    从容的优越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颓败。

    但洪文反而觉得这样的定国公世子更顺眼一点,并非幸灾乐祸,而是,对,而是原来的他像一根稻田里的稗子,骄傲却一无是处,现在稗子终于有点像稻子了。

    他开始清醒地认识自己。

    定国公世子的视线转向窗外,那里停着他的马车。

    那马车用料扎实做工精细,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价值不菲,但偏偏突兀地留有许多空白。

    原本车檐四角悬挂着孔雀毛混着金线编的络子,车帘下沿缀着玉珠,甚至就连马缰上都镶嵌金玉,笼头下面缀着璎珞……

    可此时什么都没了。

    尤其两侧车壁正中两团晒出来的浅色圆圈分外显眼。

    那里原本是定国公府的家徽,以前只要看到那图案,所有人都会趋之若鹜,而他就是被簇拥的明月,偶尔心情好了,干脆抓一把钱沿街抛洒……

    诸多类似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但现在回想起来,他突然意识到是何等愚蠢。

    “先前我家得势时,放眼天下皆朋友,我是所有人的座上宾,他们对我笑脸相迎,跟我称兄道弟,”定国公世子轻声道,仿佛在诉说一段遥远的故事,“可一夜之间全变了,曾经的笑脸相迎成了如避蛇蝎,一个个都闭门不见……

    当年自称可以为我家上刀山下油锅的朋友,却最早上了检举的折子,何其滑稽!”

    洪文的脸色古怪起来,“我该同情你吗?”

    定国公世子:“……”

    刚聚起来的一点伤感瞬间烟消云散。

    洪文又道:“老实说,我以为你是想报复,或是质问,但现在看来又不像。可若想让我因为同情就替你们说话,那是万万不可能,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你们也算咎由自取了。”

    定国公世子:“……”

    就连另一张桌上负责监督的禁军侍卫也忍不住看了洪文一眼。

    怎么说呢,这种情况下痛打落水狗的不是没有,但这位小洪大人给人的感觉又很奇怪,反正……就是让人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非常正义凛然!

    洪文开始喝小米粥,“不妨有话直说,我马上就要去衙门了,不可能等你的。”

    迟到了要扣俸禄!!!

    “不瞒你说,我确实曾有过报复之心,”定国公世子缓缓道,“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折磨你。”

    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人横加干涉,长公主就不会出手,若长公主不出手,那么事情肯定就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小事化了。

    不过一个穷人家的小孩儿罢了,算什么呢?

    “事发之后,我也曾想过找你说情……”

    洪文虽然年轻,资历也浅,但却很得宫中几位贵人的心,此事又有半件是因他而起,若能有他说动长公主从中斡旋……

    可一切都只能是如果。

    早在双方第一次见面时就已水火不容,陛下以雷霆之势出手,早已表明心意:庙会之事不过导火索,陛下早已起了杀心。

    短短几天之内,定国公世子就想了很多。他听着外面不断变化的动向冷汗直流,惊愕于自家如此深陷。

    可能单独拿出来一件两件不算什么,但堆叠到一起着实触目惊心,竟是他们自己一点点将隆恩圣眷消磨干净了。

    时到今日,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不重要,因为结局早已注定。

    “前几日阿雨回家,曾同我说起过你开导她的话,”定国公世子直勾勾看着洪文,嘴巴张了又张,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多谢你。”

    一语出,浑身轻。

    女儿以前就曾表达过类似的忧虑,但自己却从未放在心上,竟叫她一个小姑娘背负至此。

    可惜他身为生父,竟不如一个外人看得清。

    洪文叹了口气,“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证明没糊涂到家,若是早些年醒悟,何至于此?”

    定国公世子轻笑一声,“因为自立实在太苦了。当一个人常年身处荣华富贵之中,旁人奋斗一生都未必能碰触到的东西,我们却弃之如敝履;常人口中的聚散离别艰难困苦,我们从未遇到过。就算天子也要给我们三分颜面,虽非皇族,胜似皇族……”

    当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享受时,所有人都会本能地封闭自己,拒绝一切磨难。

    就算圣人也会迷失在淬了蜜糖的毒药之中,更何况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现在倒是醒悟了,只是悔之晚矣。

    定国公世子忽然站起身来,“洪大人,你的前程必然不可限量,我知道自己现在没资格说什么,但来日若碰到阿雨,能否帮忙照拂一二?她实在无辜。”

    素来高傲的人首次低下头颅,吐露的全是拳拳爱女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然而洪文却干脆利落道:“恕我不能答应。”

    定国公世子之惊愕丝毫不下于当日的薛雨。

    洪文慢慢擦干净沾了rou汁的手指,“我之所以劝薛姑娘,不过是身为医者,不想看到任何一位病患死去,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至于薛姑娘无辜,恕我不能苟同,或许她没亲手干过什么坏事,但确实曾享受了你们为她带来的荣华富贵,甚至还曾想庇护薛凉,这难道不是为虎作伥吗?

    你只心疼自己的女儿,却不曾想那些被你们欺压的孩童有多可怜,他们岂非更无辜?

    况且平郡王丝毫不介意定国公府一团乱麻对她一往情深,她实在可以说一句上天眷顾,值此风雨飘摇之际都能全身而退,难道不该庆幸?”

    都是娇宠着长大的姑娘,谁不是爹生娘养,可长公主当初还不是毅然挑起身为皇家公主的职责,九死一生和亲去了?也没听她抱怨过什么无辜、可怜的。

    这个念头几乎是瞬间出现在洪文脑海中,但他马上又觉得这会儿想这个有些不妥,忙甩甩头,将它驱逐出去。

    定国公世子脑袋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

    之前只是听说有位新来的小洪吏目很是混的如鱼得水,连太后和陛下都青眼有加,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可能所有人都会被他温和柔软的外表欺骗,却不曾想到那副皮囊下竟藏着一把利剑。

    他既有着医者的仁慈和宽厚,却又清醒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冷酷……

    这样的人,确实前途无量。

    *******

    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定国公府一事几乎占据了所有京城百姓的注意力。

    先是薛家嫡支和两家往来亲近的旁支内有官职者系数贬为庶民,又有三法司贴出公告,认定薛凉直接间接逼死三人,隆源帝亲自判了斩立决。

    紧接着,前往薛家老家的钦差送回来六百里加急,言明“薛家族人在本地称王称霸不可一世,一应地方官员趋之若鹜,其中胡判官司、霸占田地之事数不胜数……其老宅绵延数里,逾制之处难以估量,更有众多官商勾结相互勾连,暗中把控官员考核、任免,竟成一方保护伞……”

    隆源帝看后怒不可遏,着连夜撤掉定国公名号,摘去御赐匾额,将一干涉案人员集中羁押,一一定罪。

    至此,薛凉终于和家人重聚。

    在刑部大牢。

    作者有话要说:  定国公府的事情告一段落啦!

    第三十二章

    世上许多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就好比一棵大树貌似遮天蔽日,实则内里早被蛀空。风平浪静则罢,各自相安无事,而若哪天突然狂风大作, 说不得就被连根拔起。

    曾煊赫一时的定国公府一夜消失, 文武百官莫不自警自省,纷纷明里暗里约束家中子弟, 一时间百官权贵之家皆是一片好学上进之风, 什么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都少了, 整座京城的风气竟都为之一肃,真是可喜可贺。

    定国公府在京城和老家的两片宅院都被抄了,不看则已,一看甚是惊人:

    那搬出来的金银财宝珠货玉器不计其数, 恨不得淌得比海水还多, 堆得比大山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