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太医 第65节
前头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使了巧劲儿,左一拨右一推挤开了。 两人迅速来到正中,果然看见一辆翻倒的马车,马车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横在血泊中,血淋淋的右小腿上硬生生戳出一截惨白的骨茬。 出事的马车装饰颇为华丽,此时也已经碎了半边,有两个打扮出色的年轻男女也受了轻伤,身上落了斑斑血迹,正捂着脑袋坐在旁边不知所措,身边围拢的丫头小厮也急得不得了。 洪崖当机立断,“你先与我合力替这人扶正断骨,然后再去看那边。” 洪文应了,当即蹲下来按住正不断挣扎的汉子,“你不要动,不然即便来日好了,你这条腿也瘸了。” 那人疼的满面惨白,却还能勉强听进去,闻言艰难道:“大夫,我还年轻,上有老下有小的,求您发发慈悲帮帮我。” 洪文一手按着他,一手为他把脉,“你被这马车撞到哪里了?可还有其他的地方疼痛难忍?” 那人苦笑,“哪里都疼……” 洪文对洪崖道:“师父,脉象倒是还好,只是有些失血过多,五脏略有淤伤。” “那个稍后再养,”洪崖从袖子里掏出针囊,手起针落,刚还血流如注的断腿伤口处立刻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变缓,“他的腿骨错位了,我要先拉开再对齐,你一定按住他不许乱动。” 众人眼见他眨眼就止住失血,都满口神医乱喊起来,谁知还没喊过几声,就听那伤者突然迸发出凄厉的惨叫,四肢一阵抽搐,然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疼晕了,”洪文按在他脖颈处探查脉象,松了口气,“倒是还好。” 洪崖点点头,顺手从马车残骸中抓过一条笔直的木框,干脆利落地撕开一块里衣,替伤者包扎固定,“你去看看那边几人,千万别有什么内伤。” 遇到碰撞时,有的人既没破皮又没流血,或者只是一点皮外伤,乍一看好像没什么毛病,可实则脑内和五脏六腑早已震破,若就此放过,说不得当晚人就没了。 洪文也知道厉害,拔腿就往那边跑,“谁受伤了?” 那一群人立刻散开,露出中间一对有五六分相似的少男少女,“劳烦您看看我家公子小姐。” 那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刮破了,看着好像没什么大碍,见状还想起身,洪文忙道:“千万别动!” 说着,直接把人按在原地,左右开弓双手同时把脉。 众人见了不由啧啧称奇,“两手把脉,能行吗?” “别是个骗子吧?” “人家冲出来救人,能骗什么?再说了,古人心有七窍,如今一心二用又如何?不还差五个呢!” 洪文一心二用本就费神,也不与那些人计较,当下心无旁骛闭目听诊,“这位姑娘倒没什么大碍,额头上的伤敷些药膏连疤痕都不会留。只是这位公子却有些麻烦。” 话音刚落,那少女就嘤嘤啼哭起来,“兄长,方才为了保护我,自己撞到马车上了。” 洪文这才发现这对兄妹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骤然遇到这样的事能撑得住已殊为不易。他问那少年,“是否头晕恶心想吐?” 那少年苍白着一张脸,才要点头,却忽然张嘴哇的吐了出来。 早有准备的洪文一侧身,把扶着他的小厮挤开,扶着慢慢躺到地上,又把他的脸歪过来,“你撞到头了,脑仁受了轻伤,想呕吐是很正常的,只注意别呛到自己。近几日以静躺为宜,千万不要随意挪动。” 那少女哭了一回,“我哥哥的伤不要紧吧?” 她的额头分明还在流血,却先关心兄长情况,着实兄妹情深。 洪文安慰说:“他年纪轻,好好养着也不妨事,不过这几日恐怕要不舒服了。” 见那少年头晕恶心十分难受,他也拿出针囊来扎了几针,果然好受许多。 那少女先听得兄长无碍,放下心来,又得知要忍耐几日,想到是为保护自己受的伤,难免悲从中来,又落了几滴清泪。 少女哭了一场,又问洪文,“那被我们撞倒的人如何?我刚才隐约听到他叫疼。” 洪文略有些惊讶,因为方才短短片刻内,他和师父已经从围观百姓口中得知事情大略原委: 这兄妹俩的马车和那地上躺着的汉子本来都走的好好的,谁知路边突然就冲出来一个玩球的小孩儿,那马车为了躲避小孩临时刹车。可冬日地面结有薄霜,难免湿滑,马车沉重,岂是一时半刻就停得住的?一不小心就把路过的汉子撞倒了。而马匹受惊,带的马车当场侧翻…… 说来都是无妄之灾,难为他们自己受伤了还能想到对方,可见家中教养不错。 “他身子骨可比你们好多了,若好生保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只怕这半年内无法养家糊口了。而且若想恢复如初,恐怕要有一笔大开销……” 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皆因长期调养开支不菲。洪文观那汉子的穿着打扮,就知也是个贫苦人,恐怕无力承担常年累月的保养花费。 话音刚落,地上躺着的少年就道:“这位小大夫,既然我们伤了人,断没有不管的道理,劳烦您帮忙问问他家居何处,现有何人?一应汤药和做工损失都有我们承担。” “少爷,”他才说完,身边的小厮就道,“本来也不是咱们的错,何苦来哉?” “住口,”少年皱眉喝止,“虽是无心,却也有过,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家人因一场意外饿死。你若再多话,就自请去庄子上吧,我也不敢用你了。” 此言一出,那小厮顿时面色如土,连称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啦! 第五十八章 洪文对这兄妹二人的印象本就不错, 听了这话,越加赞赏,给他们简单处理完伤口之后又问: “你们是哪家的?若是方便,还是让家人来接一接的好。” 他们的座驾碎了, 少年又不便移动, 最好还是另找一辆马车平挪。 那少女上前盈盈一拜,仪态万千, “多谢, 家父乃伏威将军谢铎, 兄长姓谢名绛,我单名一个缨字,方才已经遣人赶去镇国公府报讯了,想必即刻就到。” 镇国公府?洪文一怔, 忽觉亲近, “说来也巧,我师徒二人与镇国公府略有那么一点交情, 不知骁骑尉谢蕴是你们什么人?” 谢缨一听, 笑容更真挚两分,“正是堂兄。” “那正好了,”洪崖从那边过来,半边身子和双手满是鲜血, 他也不在意, “阿文你陪他们在此等候,以防变故,我先把人送去医馆。” 接骨止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那断腿汉子更要药材外敷外用,耽搁不得。 两个小孩儿受伤在外, 难免惶恐,有个熟人陪着正好。 洪文点头,“也好,可怎么过去呢?” 或搬或抱或背,都难免碰到伤处。 洪崖指了指外头,“已经有人弄了运货的板车来,我自己推过去就行。” 仍在地上躺着的谢绛一听,“小来,去取一百两银子。” 另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小厮从胡乱堆着的行礼堆儿里翻出钱袋,果然取了张百两银票出来。 那摔断腿的汉子一听是镇国公府的亲戚,连连推辞不肯收,“公爷那样的英雄人物,公子小姐们也和气……小人养几日就好了,实在不必劳烦。” 他早就听说镇国公府名声不差,平易近人,今儿撞上倒是侥幸,不然若换做从前的定国公府,保不齐就嫌晦气,迁怒起来反而令自己雪上加霜呢。 寻常人家好几年都赚不到这么多钱,他哪里敢要! 谢绛一句话说完,又歪着脸吐起来,洪文忙过去教着他的小厮照料。 谢缨就道:“话不好这样讲,你伤势这样重,不做些什么我们着实过意不去。” 洪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干脆接过银票塞到那汉子怀里,“你就收下吧,左右他家也不差这点钱,好歹求个心安。” 谢缨又仔细问了他家住所,交代随从每月月初都去看一回,务必确保他痊愈。额外又叫人取了散碎银子交给洪崖,“劳烦您替他抓药,再买些补品。” 洪崖大大方方接了。一来他确实没带钱,二来也欣赏谢家为人,当即收拾好东西,带着半身尚未干涸的血迹推着那断腿汉子往医馆去。 谢绛还想再说,洪文就啼笑皆非地拍了拍他惨白的小脸儿,“快歇歇吧谢公子,你自己就是病号,哪里还有这闲情逸致管旁人!” 小小年纪,也是个cao心的命。 谢绛白惨惨的脸上泛起一点羞意,也觉头晕目眩难以支撑,乖乖躺了回去。 洪文:“……也不用这么板正。” 你这么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小腹,身上还沾着血的样子,真的很像尸体呀! 这会儿巡街衙役也已赶到,得知是镇国公府的亲眷受伤,都是骇然,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上头迁怒,谁知他们竟不一味追究,不由十分敬佩。 洪文道:“不知那追皮球的小孩儿哪里去了,可伤着没有。” 而且,也没见家里人带着过来赔礼道歉呢。 巡街衙役略一皱眉,遣人找围观百姓问话,得知那孩子已经有六七岁年纪后就道:“也不算小了……若此番吃了教训改好了也罢,若见后面没有风声越加肆无忌惮,指不定哪天还要惹祸。” 一人玩球,三人一骑遭受无妄之灾,损失钱财更是无法估量,偏罪魁祸首一溜烟儿跑了,哪怕是个孩子,也令人心中不快。 洪崖前脚刚走,后脚谢蕴就飞马赶到,不待坐骑停稳便滚鞍落马,满面焦色挤入人群左看右看,“阿绛,阿缨,你们还好?咦,洪文你也在?” “堂兄!”刚还游刃有余安排一切的少女再次红了眼眶,面上终于带了几分惶恐和委屈,可依旧有条不紊道,“我们还好,所幸有两位大夫仗义出手。这是洪大夫,方才还有一位,才送了那伤者去医馆了。” 谢蕴摸摸她的脑袋,又蹲下去跟堂弟说了几句话,见他神志还算清明,这才狠狠松了口气,走到洪文面前一揖到地,“此番多谢你。” 洪文赶紧扶住,“你我既然兄弟相称,又何必计较这些虚礼?再说了,就算素不相识,难道还叫我视而不见?” 谢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洪文见他孤身前来,难免有许多话想问:“怎么只你一人,马车呢?对了,你怎么没入宫赴宴?” “听说他们出事,我吓坏了,先一步过来,马车随后就到。”面对面确认弟妹无事后,谢蕴才勉强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你嫂子上月诊出喜脉,天寒地冻不好乱撞,我给她告了假。” 洪文一听,连道恭喜。 年根儿上传出好消息,谢蕴也是喜形于色,难掩得意和期待道:“只盼着是个女儿,我也能像小何太医那般儿女双全啦。” 那边谢缨也道了恭喜,又捂嘴笑道:“只是这种事却做不得主,单看送子娘娘的意思吧。” 等马车的当儿,谢蕴正式介绍双方认识,洪文这才知道十六岁的谢绛已经是秀才了,他祖籍望燕台,此番入京正为明年的秋闱,无论考得上考不上,都会暂时留在太学读书。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不便言明,就是谢缨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地方上人口有限,着实挑不到适龄又门当户对的出色儿郎,而京城汇聚天下英才,觅得如意郎君的几率也大些。 原本两人是想赶来陪祖父一家过年的,谁知半路被大雪阻住去路,硬是耽搁到大年初三才到。 于是洪文感慨谢绛少年英才,谢家兄妹却又赞叹他年纪轻轻就官居六品,双方你来我往都是溢美之词,只听得谢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得了得了,都不是外人,说这些好话却给谁听!难不成说美了还有赏银?”他赶忙摆手讨饶,逗得三人都笑起来。 不多时,镇国公府的马车赶到,众人合力将谢绛平移进去,谢蕴还反复拉着洪文确认,“阿绛来年要参加秋闱呢,是否会有妨碍?” 镇国公府军功起家,谢蕴自己亦是从戎,可若想绵延家族长盛不衰,文职上必须有自己的人,而谢绛自小聪明伶俐,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乃是这一辈的佼佼者,若因飞来横祸伤到脑子,整个镇国公府上下都要憋屈死了。 见谢绛兄妹俩也眼巴巴看着,洪文失笑,重重点头,“便以我这条性命担保,只需小心静养月余,小谢公子必然无碍的。只是休养期间尽量不要读书写字,以免再头晕呕吐,若实在不耐,可叫人读了听。” 谢缨笑道:“那就好,”转头对兄长道,“这个不难,我每日读了你听。” 谢绛这才松了口气,又抬手对洪文作揖,“您与堂兄这般交情,又长我几岁,往后我就叫您洪大哥吧。” 洪文做惯了最小的,突然蹦出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喊自己哥哥,不觉十分新鲜,忙点头,“你不嫌弃就好。” 谢绛正色道:“救命之恩大过天,洪大哥不要再说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