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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收拾的呢? 下初雪的那个冬夜,瞎眼老宫女大段大段冰冷的预言终于变成沉重的现实砸向她——她不再是唯一的公主;甚至不再是公主,而成了公子。 “但你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赢淳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一句,不得其解。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是黑鹰吗?是龙纹身吗?是龙珮吗?我得到了它们,得到的那一刻确实是喜悦的,但是它们真的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惊雷般地劈向她—— “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是她对母后说的最后一句话。 恐惧和愧疚像高高的海浪将她击垮,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尖利的爪子攥住撕扯,悲痛来的突然、来的剧烈,仿佛早已被命运写在时间簿子上。只有眼泪在止不住地喷涌,却哭不出声音。 “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那么决绝,那么激烈,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吗?我失去了母后,失去了家庭,甚至马上要离开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往完全未知的地方去,我很可能在海浪中就葬身鱼腹。 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让悲伤尽情地来吧,我已经一无所有。 父皇果然依言没有前来相送。 只有一辆平凡的牛车等在山脚下的路边。赢淳背着一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一点干粮,和换洗的衣服,甚至那衣服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贾美人临时送过来的阿净的衣服。 赢淳回望那块“甘泉宫”的牌匾,天刚蒙蒙亮,晨雾中,牌匾上的字若隐若现。她回过头准备上车启程。 “婵羽!婵羽——” 一声一声的“婵羽”在山间回荡,好不合时宜啊,赢淳想,这个名字属于过去,属于另外一个人。 但她还是驻足,远远地望着那个男孩一路奔跑,从上百级的台阶上跑下来,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的面前。这个男孩,一直想当她的哥哥,但到了最后的最后,却是所有人的弟弟。据说赢澈的生母是在七月初八鸡鸣时分生下的他,意味着他比自己和赢净早出生一个多时辰,而婵羽又比赢净早出生一刻钟。永泰宫这个最大的秘密终于解开了,只是结果过于残忍和惨烈。 “我现在不叫婵羽了,我叫——” “我知道,”阿净终于喘匀了气,“以后你还是叫我阿净,我就叫你阿淳,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用回婵羽的身份,我也依你。” 赢淳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阿净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赢淳一遍,露出一丝近乎无奈的笑容:“你换上了我的衣服,打扮成了男孩子的样子,咱们俩看上去就像真正的双胞胎,不熟悉我们的人根本分不出来。” 詹姆舅舅说打扮成男孩的样子路上会方便一点,于是赢淳一件自己的衣服都没带,从穿的戴的到包袱里背的,全都是赢净的衣衫。小时候奶娘会把两个人抱错,长大以后这种情况就很少发生了,但是此时此刻站在阿净的面前,赢淳觉得他说的没错,看着对面的他,仿佛看到镜中的自己,从身量到五官,两个人都是那么的相似。太奇怪了,明明两人只是一半血统的姐弟,大约是彼此都长得像父皇的关系。 开口道别是如此艰难,赢淳干巴巴地说:“保重。” “阿淳,给我写信,每个月都写,不,十日写一封,告诉我你的一切,好吗?我等你回来!” “我也许就不回来了,也许就回不来了。” 赢淳的话让阿净的面上突然浮上一层忧色,他帮赢淳正了正衣襟,又替她拂去肩上沾的露水,正色道:“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多久都等。” 黑鹰站在牛车车顶鸣叫了一声。赢淳看了看赢净,以示最后的告别。 赢净转过脸向着站在车边的瑚琏,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说道:“照顾好公子淳。” 牛车慢悠悠地动起来,黑鹰也展开翅膀先一步飞走在前方引路。赢淳忍着绝不回头,她怕一回头就没有勇气离开。 她坐在车厢里,从刚才一直含在眼中咬牙不肯让其落下的眼泪终于滴在了手背上,那饱满而guntang的感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心房,不曾褪去热量。 第九十四章 蛇我八(上) 四周一片黑暗,空气里尽是灰尘和腐烂的霉味,寂静而又逼仄。 赢澈知道自己身处在一条密道之中,左右两侧都是冰冷的墙壁,没有一丝丝光亮,他向前走几步,又向后走几步,摸不清方向,找不到出口,他只好停下来。 遥遥地传来一个幽幽的、浅浅的歌声,那曲调赢澈很熟悉,是一首朗朗上口的歌谣,歌词是用格兰德语谱成,大意是说一个少年爱上了一个少女,他希望佳人常相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歌谣来自一个清甜的童声,赢澈追着歌声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走去,忽然眼前就豁然开朗,空气里的霉味被炭火烤出木质的清香所代替,眼前是一间寝殿,点着几支蜡烛,但仍显昏暗,窗外依然是夜,打更人自门外路过,已过夜半时分。 歌谣还在一遍一遍地反复吟唱,赢澈目光转向唱歌的人,那是一个小女孩,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样子,浅栗色的头发在头顶挽成两个鬏,薄薄的刘海覆在额头上,刘海下面是长长的睫毛,衬托着一双忽闪忽闪琥珀色的大眼睛。小女孩皮肤白皙,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她身穿改的很合体的宫女衣服,怀抱着一只布老虎,正坐在一张书案上,两腿悬空,两只小脚摆啊摆,荡啊荡的,一遍一遍地反复吟唱那首格兰德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