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7)

    卢章虽然被洛宵奚落了一通,但这一趟来的倒也不亏,他终究压住了憋在心里的那口气,暗想有账来日再算,起身离开。

    直到只剩下洛宵一个人了,他才缓缓收了脸上的怒色,轻轻一展袖,又拂掉了衣服上沾到的一滴水珠,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之后,他道:来人。

    一名小道童走了进来。

    洛宵道:经过方才卢章来访的事情,应该暂时不会有人打搅我了。你再吩咐下去,把各处看好,不许任何人随便进来。我晚上要秘密下山一趟。

    那名小道童应了一声,将地上摔碎的茶杯收好,便退了下去。

    洛宵盘膝坐下,静静养神,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才推开窗子,整个人一掠而出,身法迅疾而灵动,宛若夜色之中一抹随风飘过的轻雾。

    洛宵性格甚为谨慎,没有按照一般的路径下山,反而一路往上,到了一处笔直的峰顶,而后一跃跳落。

    他直直地落到半山腰的时候,这才召出佩剑,御剑到了山下,三转两转,径直来到了一处谷地的小河旁边。

    已经有一个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站在河边,流水明月配着他清瘦而挺拔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写意之感。

    洛宵眼中带着欣赏之意,见到此情此景,便笑了一笑,轻声吟道: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①

    听到他的声音,那人猛然回过头来,正是舒令嘉。

    他见到洛宵,面露惊喜之色,快步走上,道:大师兄!

    洛宵笑了笑,道:我刚收到你那封信,卢堂主就到了,又跟我周旋了半天,但也幸亏这样,反倒方便了我打消他的疑心出来。你等了多久了?

    舒令嘉道:没多久。

    他双手按着洛宵的肩膀,将他上下一扫,问道:倒是你,这些天自己在山上,没事吧?

    洛宵道:那是自然,可别太小看你师兄,没把握的事情我也不会做。

    他说完之后,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问道:可有师尊的消息了?

    舒令嘉道: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师尊找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只有他昏迷不醒。我试了很多种法子,也没用。

    洛宵沉吟道:这难道不是魔族所为?他们没有办法救治吗?

    提到这事,舒令嘉有些沮丧,摇了摇头。

    他问道:师兄,眼下山上的情况如何?我认为不管怎么说,师尊已经被找到了,这件事还是应该公布出来,稳定人心。但是他这个样子,我又担心

    洛宵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你先说说人是怎么找到的,让我想一想。

    舒令嘉便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洛宵沉吟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其实目前山上的情况十分动荡,卢章不能完全压住场,心里面肯定也是颇多算计。众弟子即不心服他,也不能完全相信我,人心惶惶,照这样下去,早晚生乱。

    舒令嘉道:卢章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我怀疑他肯定和外人有所勾结,但又不像是魔族。难道

    洛宵道:难道什么?

    舒令嘉本来想说阎禹和纵无心的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

    他倒不是信不过洛宵,但这件事要是往深里说,还关系到景非桐,舒令嘉不能替他去随便和别人交心,下回还得跟景非桐商量一番说辞才好。

    他顿了顿,说:没什么,我是想,难道卢章也有登上掌门之位的想法?

    洛宵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说对了。

    舒令嘉微露诧异之色。

    洛宵却没有说下去,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忽然道:还记得咱们两个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玩。你活泼的很,每天光是追着你跑,都能累掉我半条命。

    舒令嘉虽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提到往事,还是让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悠远之色。

    是啊,以前都是你带着我到处转,我那时候不知道你身体不好,只想着自己跑出去玩。但后来你为了护着我摔了一跤,我才开始陪你在房里看书的,师尊都说,要不是大师兄那一摔,可能谁也别想把我抓进书房里面去。

    因为舒令嘉不喜欢被一群人围着摸毛,因此最初那段时间都是何子濯在带他。

    但当时何子濯门下也只有洛宵这么一个弟子,他经常前来请安,性格又温和沉静,逐渐的,舒令嘉也就跟洛宵亲热起来,趁何子濯不在的时候,总是喜欢让这位大师兄带着他跑来跑去。

    洛宵身体不好,平日里对人也经常都是淡淡的,可唯独待舒令嘉十分照料,事事细心周到。

    而自然,在他原本寂寞而乏味的生活中,也多了这样一个小绒球,会在他来的时候惊喜期待,叼着他的衣角把他往门外拽,也会在他读书的时候静静趴在手边,在他病痛的时候将爪子搭在他的额头上。

    师兄弟两人几乎是相依相伴长大的,听舒令嘉这样说,洛宵不觉微笑起来。

    他叹道:真想回到那时候啊,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需要处理。如果可以不长大,该多好。

    舒令嘉道:当初离开凌霄山的时候,是师兄相送。即便我不在凌霄了,师兄每回要找我的时候,我也都在。

    洛宵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他看着舒令嘉:所以在别人面前我韬光养晦,步步谋算,但是对你,我没什么不敢说,也没有什么会隐瞒。令嘉,我觉得无论师尊以后会不会醒过来,咱们现在该做的事,都是拥立一位新掌门。

    舒令嘉脸上的笑容微微凝住,没说话。

    从感情上来说,他不能接受何子濯有可能会难以醒来的事实,也很难同意他的位置就这么快被人所取代。

    洛宵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舒令嘉在想什么了,便道:你知道师尊最怕的是什么吗?

    舒令嘉道:怕他自己真有一日会亲手毁掉凌霄。

    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师尊最在意的是凌霄派,最心痛的是凌霄派的分裂。他一直想要凌霄重新统一起来,恢复往日荣光。

    洛宵道:所以他中了纵无心的劫,所谓劫,自然是最怕什么就会来什么,不然怎么能叫劫呢。

    舒令嘉缓缓抬起眼来看着他,问道:那么,他不当掌门,谁当掌门?

    洛宵良久地与他对视,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我。

    当洛宵说出那个字的时候,不知怎地,舒令嘉竟然觉得自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他说道:幸好。你要是虚头巴脑地对我说,希望我来当,那我现在转身就走了。

    洛宵微笑道:我要是还不知道我们舒少侠的性格,就不配当你师兄了。我有抱负有野心,你也都知道,我自信自己有这份能力让凌霄派变好,也知道你无心与此,难道要想那些无聊的外人一样试探自己的师弟吗?

    舒令嘉道:唉,你说的是,我确实讨厌这种被困在一个位置上的感觉,你们却都很喜欢。但我也承认,权势如瘾。

    他认真地对洛宵说:所以一旦到手了,如果师尊再醒过来,你还放得下吗?

    洛宵道:令嘉,你错了,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那个位置,也不是那份权势,而是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

    他将手举向半空中,对着身侧的流云月光虚虚一握,低声说:一直以来,人人都觉得我身体不佳,难堪大任,从来不让我去尝试,便断言了我不行,做不到,无法胜任,那我就偏要做出一番大事来,让他们看看。只要做成了,这个位置有和没有,对于我来说,就都全无意义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舒令嘉:我的心情,就和你当初一意想要下山时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那时候我也没有劝过你,殷宸那小子回来,还冲着我好一番跳脚。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笑。

    舒令嘉叹道:你说得对,我也是知道你的。

    他犹豫了一会,说道:我觉得不然这样,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彻底将卢章一干人的真面目揭开,平息气宗内部的冲突,同时找出藏在魔族背后的阴谋者。然后

    他下定决心:然后我愿意支持师兄暂代掌门,你来稳定局面,后续医治师尊的事情,就都由我负责,等到把他救醒,便是你自己去说服他,如何?

    洛宵看了舒令嘉片刻,忽然退后一步,向着他长长一揖到地。

    舒令嘉连忙用双手一起架住他的手臂,说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洛宵诚恳道:令嘉,多谢你。幸亏还有你事事支持理解,只是你明明都已经离开了凌霄派,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又重新沾染上是非了。

    舒令嘉见他还不肯起来,又使劲托了他一把,说道:师兄你别这样,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我可受不起!

    他把洛宵的衣服都拽皱了,好不容易才把他扶起来,说道:我先前也跟师尊说过,教养之恩永世难忘,只要凌霄派有难,我绝对不会独善其身。更何况虽然离开了门派,咱们之间的情分是不会改变的。师兄莫要多说了,我会尽力帮你。

    洛宵拍了拍舒令嘉的肩膀,然后把他拉进怀里,用力地抱了一下,说道:好兄弟,你也放心,我向你承诺的事也都一定会做到。

    舒令嘉点点头,两人分开后,他说道:那我这就先去联络殷宸,你自己在山上小心,到时候见。

    对了。洛宵沉吟道,你跟碧落宫的景殿主关系很好对吗?我看他对你极为回护照顾。但此人身份十分神秘复杂,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我从未见他对别人这样上心过。

    虽然知道洛宵没有其他意思,舒令嘉还是感觉脸上微微一热,好在天黑看不出来:嗯,我们之间确实关系亲厚。景师兄他是个值得深交的人,他很好。

    好罢,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是我想得太多。

    洛宵莞尔一笑,说道:人一生之间能得二三知己良友,是件极为幸运的事,不过景殿主出身行走欧心宗,很多气宗的事不方便参与,你们也多加注意,别被有人之人给挑拨了。

    舒令嘉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他也有分寸。

    他说完之后,抬头一看,只见东方已经隐隐发白,知道时候不早了,便道:你快回去吧,走了。

    洛宵点了点头,送了舒令嘉几步,这才转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果然自从卢章走后,那些烦扰他的人也都没再上门,没有人发现他曾经离开过。

    洛宵打开桌边的秘格,将里面的几张传讯符全部拿了出来,在手中轻轻一捻,焚为灰烬。

    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也映亮了他唇角一抹凉薄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诗经》。

    第78章 七星贯断

    舒令嘉告别洛宵之后, 便又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御剑赶回了碧落宫分舵。

    外面晨曦微露,景非桐尚未回来,何子濯也还没醒。

    舒令嘉却在一进入他休息的房间时, 便感觉到室内有一阵盘旋的风。

    这风势不大,却很硬, 刮在脸上就好像小刀子一样, 中间夹杂着一种与铁锈很像的血腥气, 淡淡地在鼻端散开。

    他立刻意识到, 这并不是普通的风,而是何子濯身上的剑气外溢了。

    这也不算很少见的情况,大凡达到人剑合一这一境界的剑修, 通常都是以自身灵力压制cao控着修炼出来的剑气。

    但如果他们受伤或者失去意识,灵力空虚,那么掌控力就也会变弱, 便很可能导致剑气外溢, 严重者甚至会将佩剑震断,反伤身体。

    当年舒令嘉重伤,便也是在一瞬间经脉被废,灵力尽失, 剑气反冲出来,也连带着震断了他的佩剑。

    何子濯此时的情况不能放任,舒令嘉一凝神, 闭目静心, 而后,慢慢将自身元神顺着那股剑气,灌入了何子濯内府。

    虽然随着想起往事,舒令嘉也掌握了许多曾经修习过的武学, 但不管怎样,他如今化形以来的一身功夫依旧都是从何子濯身上所学,也是根基扎的最深的。

    两人系出同源,所以舒令嘉完全没有受到阻碍,很快便将那些散逸的剑气收拢起来,重新压制回去。

    而后,他便探入内府,看见了何子濯的元神。

    在这个神识的世界当中,四下都是一片暗红,无数剑气倏忽往来,发出尖锐的鸣啸声,十分躁动,稍一不留神便会被为其所伤。

    而何子濯的元神就闭目盘膝,坐在正中。

    舒令嘉喊了一声师尊,他如同在现实中一样,依旧是毫无反应。

    舒令嘉双指并拢,缓缓前推,那些不驯的剑气便随着他的动作,纷纷凝在了他的指尖,最后变成了一团白光,被舒令嘉顺着何子濯的眉心推了进去。

    舒令嘉又在何子濯的元神上留下了一个封印,总算暂时把剑气给封在了里面,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把自己的手拿开,这个时候,却忽然又感觉到仿佛有股极为冰冷的水波,涟漪一般慢慢涌动过来,一圈圈向外扩散。

    那水波顺着他与何子濯额头相触的指尖,瞬间与舒令嘉的神思彻底勾连。

    那个瞬间,他倏忽感受到了何子濯的劫。

    其实这样形容不太准确,劫原本是很玄妙的东西,更多属于一种命运发展的趋向,在没有到来的时候,应该永远无法去被人真正地感应到。

    但那一刻,舒令嘉却觉得某种微妙的第六感涌上心头,那是一种极端冰冷与恐惧的情绪,仿佛下一秒便是穷途末路,求告无门,彻骨的凉意涌上,瞬间便将整个灵魂浸润其中。

    他的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邪恶地低语着,询问他

    你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

    你有没有过无论如何也要实现的愿望,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结果?

    当你说重视的一切,你为之努力过的一切,都会被尽数毁掉,你的前路再无希望,却又不得不被时间的洪流裹杂着前行,你该怎么办?

    徒劳地挣扎躲避,还是木然接受?

    声声叩问直敲心底,令人答无可答,避无可避,那个瞬间舒令嘉只觉得仿佛遇到这一切的当真便是他本人一样,简直有种毛骨悚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