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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31节

    姚欢确信,自己远视的目力没有出错。

    太像了!

    方廓略扁平的面庞,两道稍显倒八字的山棱眉,细长的弯月眼睛,鼓鼓的大鼻子

    这位将会成长为中国头一号艺术皇帝的少年郎,今年算起来才十四岁。

    可这面相,哈哈哈,活脱脱就是吴京呐。

    哎,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吴京老师,为我们带来的现象级影片类型“战狼”系列,多么打鸡血呀。

    一提起吴老师,大伙儿脑中就仿佛飘过一万句“明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而三十年后靖康之耻的主演宋徽宗赵佶同学,乃一代亡国之君

    不行不行,人家好歹也是我金主的贵客,我却去琢磨他丢了江山还北上受辱的未来,不厚道。

    姚欢骂了自己一句,继续定睛观望那一票名流贵人们谈笑风生。

    “徽宗”是赵佶死后的庙号,他做皇帝的时候,称“宣和主人”、“道君皇帝”登基前,他是端王。

    而目下,他的封号还只是“遂宁郡王”尚未出宫开府,仍居宫中。这也是高俅暗地里与姚欢商量,趁今日这样宴饮的机会、将姚欢做的秘制鸡爪让赵佶吃到的原因。

    “姚娘子,驸马与郡王是姑父与侄儿的关系,郡王又酷爱丹青,故而皇亲国戚里,他与驸马爷走得最近。去岁俺跟了驸马后,郡王来府里头玩耍,机缘巧合见到俺的蹴鞠本事,便叫俺陪他踢过几场,还与驸马说,待他出宫开了亲王府,要讨了俺去。俺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将鸡爪子送到郡王嘴边、再哄着他传进宫里去,姚娘子你说,俺可是在吹牛?”

    此刻,姚欢耳边想起的是半月前高俅与自己说的话,眼前见到的是那赵佶身侧,高俅走得比宫里头来的内侍还近,赵佶也时不时地与高俅谈笑。

    姚欢心中感慨道:高俅高国脚,我怎么会觉得你是吹牛呢?倘使我穿来的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大宋王朝,倘使历史如后世所记载的话,五年后,你,和你现在鞍前马后伺候的那少年,人生之路,可都不只是闲散王府的主仆那么简单了。

    “欢儿,你的大菜做得可妥当?”

    沈馥之往溪边快步而来,人还未到跟前,已急急打问起来。

    今日这样的场面,老江湖沈馥之也难免焦虑,唯恐出什么差池。

    然而不待姚欢应声儿,嗅觉已经给了沈馥之答案。

    “天爷,怎地这么香!”

    沈馥之翕动着鼻孔,面上漾起一位资深大厨闻到好味道时、自然生发的陶醉之情。

    “不只是寻常rou香,”她又补充道,“原来邵郎中给俺们的药包,用火烤来,更厉害!”

    姚欢满脸喜色地点点头,上去拖着姨母的袖子,像只欢快的小黄鹂般,将她拉到坑边。

    鹅卵石块已经完全被扒开,从油绿色变成焦枯褐色的芭蕉叶上,金黄的小母鸡,红彤彤的萱草豆豉五花rou,粉嘟嘟的乳羊排,洁白如玉的河鳗,每一样都冒着热气。

    若再凑近细瞧,透过那氤氲升腾的热气,还能清楚地看到,不管红rou白rou,鸡鱼猪羊上,都有几处油脂,缓缓地从肌理间渗出来,晶亮莹润,恨不得叫人即刻就拿舌头舔上去接着,咂吧一口,吮个痛快。

    胭脂这婢子的眼色,不逊于美团。她见今日宴会的总指挥来了,忙冲沈馥之福了一福,请示道:“沈家二嫂,婢子可要去灶屋将姊妹们叫来,将这些美味装盘献去席面上?”

    沈馥之殷殷道:“对,对,你快去。王公和宾客们赏画赏得入迷,不知不觉已到眼下时辰。他们琴也不听了,就留了一个宫里来的小内侍在画阁临摹,其余人等都已入席,饮上贵府的美酒,吃上俺们准备的小菜了呢。这火烤的rou食,不要破坏它的原型,才有野趣。俺家的婢子美团,已在灶屋里将几个竹箧与荷叶捯饬得干干净净,你们呀,莫取瓷器,就用竹箧来装。”

    胭脂应了,匆匆去叫人。

    沈馥之蹲下来,探身在坑中寻找,翘着兰花指,将其中几个已被熏得黑黢黢的油纸包捞了出来,打开细闻,喃喃道:“好东西呐,市肆里未见过,邵先生真不是等闲之辈。”

    姚欢那日去邵清家中借书,除了林氏清馔,还得了两件礼物,一件是邵清写给她的几个有典故的食谱,另一件,就是这几个香料包。

    邵清当时告诉姚欢,自己祖辈原来行医时,生活在北边胡汉杂居之地,对西域胡商贩来的香料用法,亦很熟悉。

    他给姚欢的,是特别适合炖煮荤菜的香料包。

    姚欢再是信任邵清,也还是行事谨慎的习惯,将香料包拿回家后,便与姨母一起打开研看了。

    姨母认出其中有胡椒、马芹,另三样却不识得。

    姚欢全都认出来了。

    胡椒自不必说,姨母口中的“马芹”原来就是后世常见的烧烤佐料“孜然”

    而姨母不认得的三样,乃是干酸橙、麦拉布和rou蔻。

    干酸橙就是南亚地区种植的类似青柠的果子,运到阿拉伯地区,煮沸后曝晒成棕色的干果。

    麦拉布也是一种果仁,来自阿拉伯地区。

    rou蔻则是类似草果一样的东西,在炎热多雨地区出产,比中原地区炖rou用的草果更为坚硬,辛香味也更重。只是,与花椒、胡椒、茴香、桂叶等调料比,rou蔻须控制用量,因其所含的rou蔻醚有迷幻作用。姚欢将邵清给的七八个小油纸包都检视了,果然每个包只放了两三颗rou蔻。

    姚欢前世爱吃,也爱旅游,刚领薪水的头几年,就去穷游过中东,记得阿拉伯人的烤rou里确实常见酸橙和rou蔻,而麦拉布这种干果香料,则被阿拉伯人加入又像面包又像烧饼的主食中烘烤。

    不过,现今作为一个北宋闺中女子,姚欢也只能装作不明白它们是啥,唯有建议沈馥之试用一包。

    沈馥之让美团上街买了只野兔来,与料包一同煮了,当真给rou味添上了一种复合的草药浓香,教人食欲大增。

    眼下,这些香料包,不用水煮,用地火来焖,温度更高又无处散泄,越发都钻入食材中去。

    第五十七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下)

    蜿蜒溪畔,高木蓊郁。

    叶荫之下,数张宽大厚实的夹头榫足楠木宴桌,合围摆放。

    宾主坐于桌案后的丝褥茵席之上,依次为:主人王诜,宾客赵佶、黄庭坚、晏几道、李格非、苏迨、曾纬、宇黄中。

    两位女宾,宫中尚仪局领衔女官张氏,以及李格非刚满十二岁的女儿李清照,则坐在离男子们稍远些的罗汉榻上,木榻周围以杏黄色茱萸纹的锦帐围了一半。

    在男宾们宴桌围出的中央空间,摆着一张更低几分的直角莲足案几,上面放有一个两尺宽的铜盆。

    王诜的妾氏李淑月,先检视了一遍铜盆里雪一般的香灰是否碾压平整,方唤婢子递来一具线条复杂的木范。

    李氏将木范置于香灰上,然后用纤长的金勺子,一点点挑起婢子捧着的木盒中的香膏,小心细致地填入木范的缝隙中,填一层压实,再填一层。反复三四回后,香膏终于都填入了木范中,底部应是牢牢粘合在铜盆里的香灰上。

    接着,李氏玉指轻捻,以巧劲缓缓提起木范,但见铜盆底下,香膏赫然形成了绵延群山、峰峦叠嶂的图案。

    这便是宋人大户人家宴饮贵客时,爱玩的项目打香篆。

    今日来的都是贵客,故而,王诜令府中身份最高的妾氏,亲自来打香篆。

    李氏执起火条,引燃香篆一端,片刻后,在座的宾客便闻到一股既有寒梅清幽、又有柑橘甜柔的香气来。

    姚欢与姨母侍立在稍远处,拜习习秋风所赐,她们也闻到了这丝丝好气味。

    “方才你还在坑那边烤rou时,我来张罗下酒菜与汤羹,听闻今日的香膏,乃鲁直先生所赠。喏,那与苏二郎比邻而坐的,便是鲁直先生。”

    沈馥之向姚欢轻声道。

    “鲁直”是黄庭坚的字。

    这位后世公认的北宋人圈头部地位成员,亦是王安石变法以来新旧党争的受害者。尤其在“乌台诗案”中,他因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自然未逃过几个御史刀笔吏的围剿。只是,彼时,重用新党的神宗也好,新党首领王安石也好,都不算失去理性的统治者,何况贤德的曹太后还活着,连首犯苏轼也能保得一命、流放黄州,黄庭坚所受的责罚亦不算太严重。

    如今的绍圣二年,小官家赵煦不过刚刚亲政,新党反扑虽势头明显,黄庭坚却因在外地做知州,尚未受太大波及。秋收前稍得闲暇,他便告假回京,探访旧友,恰好赶上了王诜的西园雅集。

    这些客人中,只有黄庭坚,也是元祐年间那次西园雅集的座上宾。他与驸马王诜这多年的交谊唱酬,没什么虚浮的客套,此番赴宴之前,便兴致勃勃地遣了家仆,给王诜送上自制的香膏,嘱他酒宴之时点起助兴。

    熟悉北宋历史的姚欢当然知道,黄庭坚虽然从政之路坎坷,但在学艺术上成就非凡,不仅诗卓然、书法造诣极高,而且还是个名副其实的“香痴”

    早在十余年前,还只三十余岁的黄庭坚,就写下了药方帖,详细记录了制作“婴香”的配方。

    “婴香”并非肇始于宋代。隋唐以前,“婴香”之名就有记载。黄庭坚不喜传统婴香方子的酷烈,加以改良,取气味清远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气,使得合成出的香丸焚烧时,气味淡雅了许多。

    不过,就算姚欢这样的门外汉,也闻得出,今日打香篆用的香膏,既热有梅香,就应该不是婴香。

    果然,一身灰绛纱丝氅的黄庭坚开口道:“故地重游,难免忆起元祐年间的情形。苏学士当年,甚爱韩魏公即北宋名相韩琦府里的一款浓梅香。仲豫啊,你父亲当年明知我有香癖,得了浓梅香的方子却不告诉我,定是因为我嘲笑他写的字,又扁又肥,宛然石压蛤蟆。”

    黄庭坚的左边,坐的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右边坐的,就是苏轼次子苏迨苏仲豫。

    黄庭坚与苏轼的情谊,亦师亦友,世人皆知。故而,对着可唤一声贤侄的苏迨,黄庭坚当着众位友人的面,大大咧咧开他父亲一句玩笑,没什么不妥。

    苏迨对这些性情洒脱、舌毒心善的叔叔伯伯们,也不陌生,遂一改方才与姚欢交谈时的温厚,爽快地“反击”“还有此事?愚侄不知。愚侄倒是记得,父亲评黄公的字,更如树梢挂蛇。”

    苏轼的书法,字形宽阔肥腴,黄庭坚的书法,字形瘦而飘逸。

    果然一个是“石压蛤蟆”一个是“树梢挂蛇”当真形象。

    姚欢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

    没想到,史书上这些人大咖,私下互相怼起来,也是这般欢脱如幼儿园小朋友斗嘴呐。

    只听席间众人,畅然哄笑一番。

    王诜抿嘴揶揄道:“鲁直,你果然既鲁且直。难怪今日非要在我这园子里焚一次浓梅香,是要讨回一口气来?”

    黄庭坚道:“唔,虽然我后来还是弄到了韩魏公的浓梅香方,不过,此刻诸位闻到的这梅香,不算姓韩。我去了一两味,又加了一两味,梅香之前先有桔意,岂非正和如今的节令?”

    他说到这里,忽地指着面前的两碟小菜,向王诜赞道:“王公今日招待吾等的美馔,也颇有趣致呐。这猪肚、猪腰和鸡脚掌,吃来竟如老夫所制的香一般,有前、中、后三味,前味甜咸适口,中味清酸似有山楂味,后味略感辛辣。咳,王公,贵府可总算是换了厨子咯。”

    都是多年老伙伴,平素亦有宴饮,王诜与黄庭坚的交情,不逊于和苏轼的。

    王诜听了黄庭坚那最后一句,不又笑起来:“鲁直,莫非老夫从前请你吃酒,你从未吃饱过?”

    不待黄庭坚接话,坐在王诜邻案的遂宁郡王赵佶,忽地露了少年稚气,吸着鼻子道:“姑丈,什么rou,香气这般烈。”

    问话间,众人但见,穿着红、黄、青、蓝、金五色襦裙的小婢女,每人手捧一个泛着青竹温润光泽的大箧盘,上覆深碧色的大张荷叶,袅袅婷婷行至宴饮案几旁。

    婢子们先端着盘子,依次给主人王诜过目。

    王诜此前听高俅大致汇报过沈家的菜单。

    他起初听到有猪下水鸡脚爪之类,颇为疑惑,但高俅这个人精,提到来的客人,既有黄庭坚、李格非这样的苏门中人,又有苏轼的二公子,而苏轼当年在黄州时恰恰将猪rou做得风味十足,园中宴饮,如悠游郊野,吃些外头饭食行的风味菜,既能换换口味,又是个遥念苏学士的话头,不是更好?

    高俅这么一扯白,王诜想想也有道理,待看到今日头几道上来的菜式,猪腰鸡脚都不但卤得入味,而且腰子无筋膜、鸡脚无细骨,吃起来不失斯,还得了黄庭坚的赞许。更有那莴苣蕈子菘白之类的素菜,都分为猪油和豆油不同烹制,显是完全考虑到了晏几道和宇黄中那一老一小两个茹素者。

    王诜已然对沈馥之与姚欢的厨艺与心力十分信任,本来都懒得细瞧那竹筐子里头装的rou食蔬菜究竟是个什么做法,唯听到遂宁郡王赵佶那声喝彩,方也发了好奇,打量起筐子里的鸡鱼猪羊来。

    王诜尚未看个分明,黄庭坚已发声道:“这些rou蔬里,可是添了大食番客的香料呐?”

    第五十八章 闻香大师黄庭坚和咖啡豆

    “这位沈二嫂和她的甥女姚大娘子,就是妙成今日宴席的功臣。”

    王诜命李氏,将沈馥之和姚欢请过来后,朗声向在座的宾客介绍道。

    又侧头对沈、姚二人笑道:“黄鲁直黄公,他是个香痴,头一个嗅出,你们这烤制的鸡子羊rou里,加了西域香料。沈二嫂,还不快将你家烤rou的香料包,拿来给他瞧瞧?”

    沈馥之听令,福个礼,正要回身往食车方向走,却听黄庭坚开口道:“沈二嫂留步,这些rou馔里,马芹孜然和多香果胡椒显而易见,其他的,且容老夫猜猜。”

    他言罢,举箸夹起已由婢子送到面前的一段烤河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