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5)
承微往日最是机灵、懂得察言观色,只是今日也不知遇上了什么事,急得满头冒了豆大的汗,也不顾主子话里带了几分不快,疾声道:王爷,那个别院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裴昭珩面色一沉,道:什么时候的事? 承微道:就半个时辰前,您去了就知道了。 贺顾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正想问发生了什么,裴昭珩却已经转头道:我去去便回,子环回去陪着亲朋长辈吧。 便扭头飞快的和承微一道走了。 贺顾心知他这样必是有要紧的事,便也不追问阻拦了。 只是三殿下走归走了,那封信却还留在他手里没拿走,贺顾瞧着裴昭珩与承微主仆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也只得先把那信揣回兜里,暗道既如此,他便先收着,等殿下回来了再动此信吧。 贺顾转头准备回席上去,可才刚走了没两步,却在公主府的荷花池边,遇上了一个有些始料未及、让人决猜不到会在此处遇上他的人 是满面微醺、脸颊有些潮红的王沐川。 王沐川杵在池畔的一棵干枯的老柳树下,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穿着一身褐衣,几乎和旁边那些直挺挺的树杆子融为一体,双目直勾勾的看着贺顾,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若不是贺顾眼睛尖,还真无法一眼就发觉那里站了个人。 贺顾看清他神态,立刻猜到王二哥这是喝大了,心中不由有些啧啧称奇 他与王二哥自小相识,王沐川对好友、兄弟,虽然也有随性不拘小节、毒舌的一面,可于律己一道,却是一向严苛的。 王家这样的门第,并不仅仅只有寻常腐书网的清。 诚然王老大人仁善忠直,德望深远,可正因为这份名望,便免不了愈发爱惜羽毛,自持身份,王沐川是他亲子,自然也是备受父亲影响,平素里极为在乎读书人的体面 贺顾从没见他喝成过这副样子。 今日是诚弟的庆功宴,但据贺顾所知,王二哥和诚弟,也只是相交泛泛啊虽说他与王家大哥、二哥感情都好,是打小穿一条开裆裤、读一本书长大的交情,可即便是王二哥爱屋及乌,也不至为了诚弟开心的连他一向最自持的体面也不顾了吧? 且王二哥猫在这,是做什么呢? 贺顾心中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走近了几步,看清王沐川脸色,却愈发确定自己没猜错,他这绝对是喝多了。 贺顾两步行到王沐川面前,道:二哥,你在这做什么呢?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还喝成这样,二嫂呢? 王沐川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道:她身子弱,我没让她跟我出来。 贺顾了然,抬眉调侃道:平日瞧着你不解风情,果然如今做了夫君却又不同了,这般体贴。 又道:咱们回 后头那个去字还没出口,却被王沐川打断了。 王沐川道:我欠她的,不配受她待我的好。 贺顾一愣,道:啊? 贺顾有些一头雾水。 他正想问王二哥这是在说什么癔症话,王沐川却道:小郡主是你你与王爷的孩子? 贺顾闻言,这下再顾不得琢磨王二哥到底得的是哪一种癔症了,他心头一跳,笑得有些勉强,道:额这二哥说的哪的话,什么我与王爷的孩子?两个男人,如何能生得出孩子来,这 王沐川却摇了摇头,定定道:你不要骗我。 贺顾一愣。 王沐川看着他,沉默了一会,道:子环,从前你从未骗过我,可自你随你父亲去了一趟承河回来后你我你我便再未似从前那般了 我一直想问你,你后头诸般疏远可是在怨我?当初当初你问我如何处理你继母之事,说要把她告上汴京府衙门时我劝你稍作忍耐 贺顾听得怔在原地。 王沐川说的这些事他倒的确还真有印象,但实在是太久远太久远,这一世他重生后,便已经在随贺南丰自承河回京的路上了,所以王沐川说的这些,真论起来已经是前世许多年前的事了,他早便只模模糊糊记个大概了,若不是今日听他提起,怕是连这点映像,也要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失了。 贺顾道:我早不记 王沐川却忽然声音干涩,疾声道:你不要骗我! 贺顾被他吓了一跳,傻在原地,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王沐川道:你当时年纪还那样轻,就算武艺过人,就算有你爹护持,可刀兵无眼、承河又是何等苦寒之地?夷人虽不敢大举侵袭,犯边扰民却从未停过,和他们交手远不似你与家中长辈、父兄切磋那般总有余地回旋,你我一同长大,我如何能不担忧?你却不听劝硬要犯险,连声招呼也不和我打便走了难道不是恼我,觉得我为你继母说话,劝你忍气吞声? 王沐川越说越急,说到后头,脚底不由往前挪了两步,一点点逼近了贺顾。 贺顾心头莫名浮起一点不祥的预感,此刻眼前这个王二哥实在有些古怪,他咽了口唾沫道:不是二哥,你喝醉了,你先冷静一下我去叫 王沐川却不叫他说完,也不让贺顾转身去叫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可我不是一味的叫你忍气吞声,她是你继母你父亲当时又宠爱她,若你不顾一切将她告上衙门,汴京府会否审这个案子还未可知,你父亲便会第一个护着她,届时不仅她毫发无损,此事传将出去,对你的名声只会有损无益我是有别的办法的子环我是有别的办法的我 贺顾这次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了,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转身拍拍王二哥的肩,无奈道:我当二哥在惦记什么,原来都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些事我早忘完了,哪里还记得?又哪里就会因为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屁事记恨二哥了?二哥不必解释,过了便过了,我 王沐川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道:子环当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贺顾一愣,半晌回过神来,不由得暗自琢磨,心道原来他年少时也曾说过这样赌气幼稚的混帐话吗? 咳时日过得太久,险些以为自己一直是个成熟知分寸的好男人了呢 贺顾道:那都是气话 王沐川却忽道:与我道不同,与恪王道却同了? 贺顾一愣,这次心底某处一动,终于意识到自刚才开始他隐约觉察到的那点若有若无的奇怪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震惊的看着王沐川,道:二哥你你这是 王沐川道:我我要子环克制忍耐,他却能不顾身份前程为你出头为你和皇上请缨,亲自督办你的家事案子所以子环和他道同,却与我道不同 可对? 贺顾傻在原地,瞠目结舌。 王二哥这是看穿他和王爷的关系了?! 不对不对这压根儿不是重点,他这是他这是 王沐川忽然哂然一笑,垂头低声道:不错我的确不似他一样,我与子环我与你 贺顾声色一沉,道:二哥,你已经成亲了,崔家小姐是个好姑娘,咱们只有兄弟之情,同窗之谊,我和王爷的事,也与二哥没有干系,你今日醉了酒,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过,你可不要再犯糊涂了! 王沐川沉默了一会,忽然打了个酒嗝儿,听了贺顾的话,也只是低低一笑。 半晌,他才道:子环你是因他做了长公主,才心慕与他,他骗你,可我却我却从未骗过你一句话便是连一个字也不曾 贺顾还在震惊当中。 他于这种事上,虽然除却当初对着长公主热脸贴冷屁股、每天哈巴狗一样追着人家讨好卖乖的时候敏感,其他时候都木讷的叫人扼腕,可如今毕竟也经了和三殿下的历练,不再是前世那个屁都不懂的单身汉了。 都这样了,他自然不可能还看不出王沐川的心思。 可在今日之前,打死贺顾,他却也想不到,他和王二哥之间,尽然会有今日这一番对话。 王沐川不知还想说什么,然而话刚到嘴边吐出一个我字,肩膀却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了 那抓住他肩膀的手皮肤剔透、白皙赛雪、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可明明是这样一双漂亮的连汴京城最好的玉雕师父也雕不出的、完美的几乎鬼斧神工的一只手,却怎么也让人想不到竟能爆发出这样大的力量。 几乎抓的王沐川本已一团浆糊的脑袋随着疼痛一阵抽搐,在池畔的冷风中恢复了几许意识。 裴昭珩松开了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声音冷而淡。 读书人饮酒误事。 王二哥的酒,便这么被惊得醒了大半。 贺顾: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贺小侯爷觉得很憋屈。 他自问从三殿下叫承微叫走,他转身走到池边遇见醉鬼王二哥,拢共也不过一会的功夫,却全是猝不及防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压根儿没时间让他反应过来。 他自己都还没消化今天这过大的信息量,转头便被三殿下将他和王沐川在池边逮个正着 他和王二哥分明什么也没有,不过就说了几句话,可三殿下来时抓着王二哥看人家的那眼神,最重要的是后头看着他的那眼神,却 唉。 总之自回了席上去,到日头西斜散了贺诚的庆功宴,三殿下都再也没拿正眼瞧过他一眼。 这下便搞得本来诸位宾客尽兴而归、贺顾这个主办人也该欢欢喜喜的庆功宴,他却只能心情复杂的收尾,强颜欢笑的送走了外祖言家老夫妇两个、又送走了依依不舍不过是对小侄女儿依依不舍、逗着双双玩个不停、试图叫她叫自己一声姑姑的贺容,还有王家一家人 王二哥的酒显然已经醒了,只是也不知道有几成是被池边的晚风吹的、又有几成是被三殿下吓的 但他却也再不敢对上贺顾的眼神了。 其实发生了今天这种事,贺顾也很尴尬,因此不用对上王二哥的眼神,他心里倒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至少三殿下在旁边瞧见了,总不会还能不高兴什么了吧? 只不过王家人临走前,贺顾没忍住打量了一下那位刚刚与王沐川新婚的崔家小姐。出了今日这一出,虽说绝非贺顾所能预料、也绝非他所愿,可他心里却还是免不了对崔氏产生了一点愧疚 他倒希望方才是自己误解了王二哥的意思,可是话都说到了那个地步,再想自欺欺人却也难了 贺顾当然知道,王二哥与崔氏的婚姻,也并不是他们两人能决定的,显然王二哥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已经做了驸马的年少同窗抛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不可能如贺顾一样一头扎到天子、或者是扎到别的什么人面前,扬言此生不娶 王二哥仍有王二哥的志向和抱负,贺顾虽然不敢说自己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可他却也敢笃定,王二哥绝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其实当年,自己也没说错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是崔氏,她毕竟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一一与王老大人、王老夫人、王家大哥夫妇和凝儿一家道了别,又与沉默着的王沐川、崔氏道了别,贺顾站在门前却终于没忍住,还是叫住了崔氏。 二嫂留步! 崔氏微微一怔,转过了头来,王沐川的肩也顿住了。 只是他却不曾回头。 贺顾之前便听说过,今日在席上也听王老夫人、王家大嫂提起,崔氏出自江庆崔家,是嫡生的大小姐,虽说崔家不似王家王庭和这样在朝廷举足轻重的重臣,但崔氏一族却在江庆扎根了不知多少代人,自太祖年间开了头回科考伊始,崔家代代出进士,从未断过,崔家的才子也成了京畿贵女们谈婚论嫁时,从来不忘惦记的好夫家人选 时至今日,已成一段佳话,崔家自然也算毋庸置疑的底蕴深厚、世代簪缨了。 王老大人给次子寻摸了这么一门婚事,不可谓不用心良苦、煞费心思了。 崔氏身量并不纤弱、也不过分丰满,恰到好处的几乎没有什么特点,她生了一张圆脸,两道柳叶眉显得那鹅蛋一般白净莹润的面庞既干净又秀丽,杏眼圆圆,明亮剔透,望着人时,未语也带三分笑意,只是一个目光也如沐春风。 与怎么看都像是在翻白眼的王二哥相反,崔氏则怎么看都像是在望着人温柔浅笑,开口便是盈盈细语:贺家兄弟?可是有什么事么? 方才王大哥、王大嫂唤贺顾的亲近,崔氏敏慧,听了便心知这位和自家关系亲厚 她既不生疏的叫贺顾什么驸马、侯爷之类的虚衔;也不像王老大人、王沐川那样直接唤贺顾的字,显得过分亲昵,失了分寸。 贺顾沉默了一会,在袖口里窸窸窣窣摸了半天,也不知摸了多久,终于摸出一根镶着颗巨大东珠的金步摇,递了过去,道:二嫂与二哥成婚那日,未得机会与嫂嫂照面,也不曾见礼,今日合该补个见面礼,算是我这做弟弟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