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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几万里 第52节

    即使理亏,宋大夫也瞪眼:“抄什么医案,手伸出来,大半个月不把脉,真以为自己神清气爽健步如飞了?”

    谢琢乖乖把手腕伸了过去。

    同时问起:“温鸣可还好?”

    “此前悲伤过度,又在诏狱里关了两天,但问题不大,给他开了药,又雇了马车给送回了普宁寺。”宋大夫手指搭上谢琢细瘦的手腕,几息后,觉得稀奇,“这两天晚上睡得不错?”

    谢琢点头:“没有半夜惊醒。”

    停顿了好一会儿,谢琢又迟疑地开口,“您上次提起,说商队从凌北边境带回了几种珍稀药草。”

    宋大夫掀起眼皮:“怎么了?”

    他其实大约知道谢琢想问什么,但他就是想要让谢琢亲口问出来。

    想起去给他买兔子灯的陆骁,谢琢手指缩了缩,垂下眼睑,接着问:“那些药草对我体内的毒可有效用?”

    宋大夫差点想去门外把葛武叫过来,立刻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他家公子突然转了性。

    清了清嗓子,宋大夫道:“其中一种叫‘凌雪草’的,我有了点眉目,已经让商队再多找点送过来了。”又小声嘀咕,“还真是难得,这可是你第一次问起,值得在我编纂的医案中大书特书。”

    “为何?”

    宋大夫懒得理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自顾自道:“唔,怎么写呢……就写,我曾有个病人,身体还没断气,心先死了。没想到,咸宁二十二年,正月初二,未时,他的心突然又活了,实乃奇观也,当与后世传看。”

    一直到拎着宋大夫开的药回到住处时,谢琢都还在想,什么叫……他的心突然又活了?

    不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陆骁就快步走出书房,在他面前停下,担忧地问:“杨敬尧怎么突然找上你了?可有出事?”

    谢琢回过神:“没事,杨首辅只是问我可有婚配,想将他的嫡亲孙女许给我。”

    陆骁垂在身侧的手登时握紧:“他竟敢这么想?就算是首辅的嫡亲孙女也配不上你!”又有点紧张,“那、那你是怎么答的?”

    谢琢实话道:“我说我身体不好,这辈子难有子息,还有短命之相,不愿耽搁姑娘终身,所以不会成婚。”

    “对,你不要成婚!”

    一瞬的脱口而出后,陆骁有些心虚,担心谢琢会追问。

    却没想到,谢琢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应允:“好。”

    可转念一想,陆骁又着急了:“不行不行,你以后还是要成婚的!”

    谢琢与他站在檐下,伸手自然地替陆骁理了理衣领边缘,指尖若有若无地在颈侧划了一下。

    立刻,陆骁耳根通红。

    收回手后,谢琢才问:“那驰风到底是想让我以后不成婚,还是要成婚?”

    第49章 第四十九万里

    是夜, 陆骁躺在庭院的假山石上。

    冬夜的空气凛冽,没有花香没有虫鸣,月明星稀, 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树和亮着的灯笼一起映在池面上,偶尔被风吹得晃上一晃。

    陆骁还在想谢琢问他的问题。

    不成婚还是……要成婚?

    他当时没敢回答, 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府中有事, 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然后回府后便坐卧不宁, 看书书拿倒了, 练槍法不小心把槍脱手了, 恼怒地改去练字,临的是《望山石刻》,没想到回神时, 写了满纸的“谢琢”。

    长长地叹了声气, 陆骁长腿一屈一直,双手枕在脑后, 又不禁开始想谢琢现在在做什么,是在书房还是在卧房,会不会正倚在他昨晚睡过的那张榻上看书。

    想到这里, 陆骁耳根烧得慌。

    最初, 他只是想对谢琢好而已。

    可是这种心情,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得越来越guntang、越来越热烈。当他终于意识到, 早已从一点火星蔓延成燎原大火,根本无法扑灭。

    他很清楚, 他想和谢琢相处,想和谢琢亲近,不想……谢琢和别人成婚。

    正月初五, 收了假,宣布重开制科的诏书正式颁布。不过因为除夕前的科举舞弊一案,人心不免惶惶,不少人都担心考试或者评卷会受影响,这导致最终报名的只有四人,其中便有温鸣。

    大家都不是蠢人,既然揭举徐伯明和盛浩元科考泄题舞弊、暗中掌控官员的温鸣还能重新参加制科考试,那咸宁帝真正的态度如何就不难猜了。

    于是很快,无数折子飞上了咸宁帝的御案,请求处死徐伯明。

    “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下旨。”琴台的隔间里,沈愚把玩着一块新得的羊脂玉,猜测,“难道是陛下觉得正月里见血不太好,所以才一直没有下旨处置徐伯明和盛浩元?都拖了这么久了。”

    陆骁穿黑色绣夔纹常服,靠着椅背,无聊转着杯子:“或许大臣们上折子让他杀的,不是他想杀的人。”

    “不想杀?不想杀二皇子倒可以理解,毕竟二皇子是陛下的亲儿子。可徐伯明做的这些事情,往大了说,不是打着cao纵朝臣架空陛下的主意吗?为什么陛下还不想杀他?”

    沈愚觉得自己上次明明已经听陆骁把事情掰扯清楚了,现在怎么又有点不明白了。

    “不是不杀,而是不想现在杀。”

    咸宁帝必然动了杀心,哪个皇帝能容下这样的臣子?不过,如果不是太学生伏阙上书,咸宁帝应该会想再拖上几年,等储位明朗后,再彻底清算。

    所以现在被太学生和朝中众臣逼迫催促,心中不悦,咸宁帝才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一拖再拖,迟迟不下旨定罪。

    陆骁没有往下解释,只道:“反正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就像你猜的,陛下不想在正月里见血。”

    沈愚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注意力散得快:“对了,听我爹说,他去给陛下问安,在文华殿门外的宫道边上,恰巧看见杨首辅主动和谢侍读说话,和颜悦色的,还聊了很久,非常欣赏的模样。”他喜滋滋的,“果然不管是谁,都不会讨厌谢侍读,杨首辅说不定也折服于谢侍读的才华和风仪了!”

    陆骁却是心下一沉。

    晾了许久的茶水吞进喉口,在舌根处留下苦涩感,陆骁不由担心,会不会杨敬尧已经对谢琢生疑,故意试探?

    五指张开在陆骁眼前晃了晃,沈愚奇怪:“陆二,你在出什么神?忧心忡忡的。”

    “没什么,”陆骁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刚刚突然想到,今年冬天格外得冷,说不定北狄人会南下,掠夺边境。”

    沈愚一拳砸在木桌上,义愤填膺:“可恶的北狄人!”刚说完,又龇牙咧嘴地搓了搓自己的拳头,“这桌子太硬了吧!好痛好痛!”

    陆骁毫不掩饰地嘲笑了一番,又不知道第几次看时辰,站起身:“我得先走了。”

    沈愚动作停住:“还有两道菜没上上来,你突然急着走做什么?”

    “有要紧事,你要是一个人吃饭无聊,我把张召叫来陪你!”

    谢琢散衙时,一掀开车帘,就看见了坐在里面的陆骁。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陆骁眉一皱:“可是身体不适?”

    “嗯,有点发热,可能是天气冷了,不碍事。”话音刚落,谢琢就发觉有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而陆骁上身凑过来,刹那间,两人的距离极近。

    陆骁没注意到距离近不近,他满脸担忧,又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我摸着好烫,要不要先去一趟宋大夫那里看看?”

    “不用,”谢琢嗓音微哑,避开视线没看陆骁,“才去过医馆,家里还有药,回去煎一副喝下就会好。”

    说着,放下车帘,坐到了软塌上。

    陆骁听了,还是不放心:“若是药喝了没能退热,就找宋大夫来看看好不好?”

    “好。”

    又记挂着谢琢喝药怕苦:“我上次给你买的糖还有吗?”

    “还有很多,不用再买了。”

    陆骁时不时就会买一纸包的糖送过来,各种形状和口味都有。

    马车动了起来,见谢琢半垂着单薄的眼皮,两颧绯红,浅蹙着眉靠在软枕上,似在养神,陆骁不想打扰他,便不再说话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路面太过颠簸,没过多久,谢琢上身歪倒,慢慢靠到了他身上。

    清淡的冷香变得明显,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陆骁全身上下所有动作都彻底滞住,他脑子里一片纷乱,就像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瞬间将他的所思所想都砸得杂乱无章。

    他反复地在心里想,从呼吸声可以判断,阿瓷刚刚分明没有睡着,所以不是在无意识间靠过来的。

    那就是有意识的?

    阿瓷主动……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又想,会不会是阿瓷发热太过难受,所以才借他的肩膀靠上一靠?

    陆骁手指缩了缩,迟疑地开口:“延龄,你是不是头疼?很难受吗?”

    谢琢闭着眼,没有动,嗓音绵缓地回答:“还好,已经没那么疼了。”

    “那……”

    陆骁犹豫半晌,还是没把问题问出来,只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任谢琢靠了一路。

    确实如谢琢所言,喝下药不久,额头的热度就降了下去。

    倚在书房的榻上,谢琢精神好了些许,问:“驰风可要一起用晚饭?”

    陆骁还没从马车上那一幕里缓过来,听见询问,慢两拍摇头:“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回府里吃。”

    说完,他一抬眼,就看见谢琢穿一身深青色常服,衣裳下摆顺着木榻的边沿垂下,没有戴冠,只用锦带随意绑了墨发,正一手支在鬓侧,另一只手握着一卷书看。

    和白日里一身绯色官服、神色清冷的谢侍读完全不同。

    让他不禁想起雨夜里,他推开门走进破庙,抬眼看见谢琢,恍然以为自己碰见了蛊惑人心的山野精怪。

    蓦地站起身,差点将桌上摆的杯盏撞翻,陆骁仓促道:“我、我有事先回去了!”

    陆骁脚步匆匆地离开,葛武正好进门,往外看了看:“公子,陆小侯爷可是有什么急事?怎么走得这般匆忙?”

    谢琢拿在手里的书也一页没看进去,他随手放下:“有什么事?”

    葛武收拢心思回道:“宋大夫遣了药童来,提醒公子最近要小心些,说千秋馆中去了个病人,拐弯抹角地打探公子是否在馆里看诊、病况如何,宋大夫便把能说的添油加醋说了说。”

    谢琢坐起身来,颔首:“嗯,不用担心,应该是杨敬尧的人。”

    葛武立刻皱了眉:“他怀疑公子?”

    “差不多,文远侯和徐伯明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出事,徐伯明还正好赶在腊月底,又有太学生上书,以他的敏锐程度,不会想不到咸宁九年的案子上。”

    谢琢捏了捏摆在矮桌上的兔子灯,眼尾因发热染上的绯色已经消散,露出原本的苍白来。

    他眸中沉寂:“先说为孙女招婿,又说欣赏我的才学和孝心,想来接下来的时日里,这样的试探还有不少。”

    杨敬尧在等,在等他在某次接触中露出些许端倪,或者等确定这两个案子与他绝无干系。

    想来,十几年前,杨敬尧就是这般,等到了一个彻底将谢衡扳倒的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