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骑士长把烙有疤痕的手覆在自己左胸,半跪行礼,然后大步离开。 简乔早已洗干净的脸庞又落下两串泪珠。他被骑士长那句或许不能回来吓住了。 雷哲去了之后,也有可能回不来了 第 40 章 因为骑士长的一句回不来,简乔立刻便跳上马车,赶往公爵府。 他要把雷哲换回来。他怕死,可他更害怕雷哲代替自己去死。 敲开公爵府的门之后,他才从管家口中得知,雷哲和老公爵都已经去军营了。他们父子俩将一起上战场。 简乔又匆匆忙忙赶往军营,却连门都进不去。雷哲坚决不肯见他。 简乔站在门外等待。雷哲不出来,他就不回去。 可他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这出苦rou计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雷哲派了几个士兵,直接将他绑回了旅馆,还授意他的两名男仆把他反锁在卧室。 直到军队开拔的那天,简乔才重获自由。 他爬上城门口的高楼,脸色苍白地往下看。 穿着黑色盔甲的雷哲骑马走在最前面,老公爵落后他半个身位。这一次,他们父子俩是正副主帅。导致战争爆发的罪魁祸首安德烈亲王跟在两人身后,眼里隐藏着屈居人下的不甘和勃发的野望。 他试图利用这场战争来奠定自己储君的位置。他需要一个卓著的战功来显耀自己的威风。至于在战争中会死多少人,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或许那场三百人的大屠杀,也是他挑起战争的一种手段。 雷哲,雷哲!简乔趴在城墙上,一声接一声地喊,喊到喉咙嘶哑。 与他一起喊的还有很多人。他们站在城墙上,目送自己的儿子、丈夫、朋友、兄弟走远。这一走,军队之中的某些人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简乔喊得更为急切。他的半边身子都已经探出城墙,就差直接跳下去。两名男仆慌忙抱住他的腰。 简乔真恨不得跳下去,直接落入雷哲怀中。那样,他就可以把人换回来。 他的喊声淹没在如潮的呼唤里。 就在这时,雷哲心有所感地回过头,直勾勾地望向简乔。他宛如刀刻的俊美脸庞不带一丝表情,湛蓝眼眸里也没有半点起伏的波澜。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简乔,目光深邃得仿佛要把对方吸进去。 简乔被他过于专注的凝视定住了。 两人远隔时空,远隔人潮,久久相顾。 guntang的泪珠从简乔微微发红的眼眶里涌出,雷哲却在这时收回了视线。他夹了夹马腹,迫使身下的骏马向前急奔,以更快的速度离开了格兰德。 简乔用双手撑住城墙,急急忙忙探出身去,大声呼喊:雷哲,雷哲,你回来! 两名男仆不仅抱住了他的腰,还抱住了他的腿。如果没人拦着,他刚才已经跳下去了! 军队消失在道路尽头,送别的民众慢慢散去,唯独简乔还站在城墙上,脸上带着失魂落魄的表情。城墙的另一头站着一名女子,她身边簇拥着许多仆人和骑士,有的帮她打伞,有的帮她隔开人潮。 她拖拽着华丽的裙尾,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你就是简乔?她嗓音轻缓地问道。 简乔这才收回凝视道路尽头的目光,看向女人,然后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是克丽丝公主。 我是。得知了对方高贵的身份,简乔本该弯腰行礼。可素来谨小慎微的他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表示。雷哲的离开仿佛把他的大脑连同半个灵魂都带走了。 他整个人都处于凌乱、彷徨、无措的漩涡里。他没有办法对外界做出反应。 克丽丝公主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末了勾唇一笑,这笑容很甜蜜,眼瞳里却淬着一层毒液。 两名男仆吓得脸色发白,直觉敏锐的简乔却完全没有反应。 雷哲走后,他已经不能思考了。克丽丝公主对自己有没有敌意,他完全不在乎,他只想让雷哲回来。 花都伯爵果然名不虚传,这张脸比我的还白净。克丽丝公主轻笑着赞了一句,然后踱步离开。她仿佛只是来打个招呼。 简乔既没有客套地寒暄,也没有躬身送人。他走到城墙边,继续看着远方,宛如一尊雕像。 之后的每一天,简乔都在等待雷哲凯旋而归的消息。 从初春等到初夏,又从初夏等到秋天。这一日,前线终于送来战报,雷哲率领的先遣军被兰顿将军率领的主力军截杀,最后消失在荒原。 整个队伍数百人,全都没能回到营地。 布满沼泽的荒原仿佛把他们吞噬了。 接到战报的莫安皇后当场晕倒过去。而查理三世早在两个月之前就死了,这对格洛瑞的军队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大战爆发之际,国君却忽然暴毙,这怎么看都是凶兆。 莫安皇后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才勉强恢复精神。 把简乔给我召进宫来!她沉声下令。 数十分钟后,简乔被一名女官带入了皇后的宫殿。他瘦了很多,脸色比以前更苍白,眼里的重重迷雾深得像渊海,吞没了一切情感。 伤心、难过、悔恨,这些人类该有的情绪,都无法呈现在他过分俊美的脸上。 他坐在窗边,人却仿佛飘荡在很遥远的地方。 看见这样的他,莫安皇后竟一时无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烛台上的火苗开始变得微弱,莫安皇后才缓缓开口:我知道雷哲是为了你才拒绝了我为他安排的婚姻,也拒绝了我对他的保护。如果没有你,他现在应该待在公爵府里,笑着逗他的小猫小狗,或者陪伴他的妻子到处云游。 简乔瘦弱的身体微微一晃,看上去竟似一簇快要熄灭的火苗。 他低了低头,把自己迅速泛红的眼睛藏在阴影里。 好在莫安皇后不耐烦看他这张善于蛊惑人心的漂亮脸蛋,闭上眼睛说道:回去祈祷吧,用你最大的诚意为雷哲的平安归来祈祷。这是你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走,我不想再看见你。她摆摆手,嗓音十分疲惫。 简乔默默站起来,默默躬身告退。 回到旅馆后,他脱掉羊绒外套和长筒靴,赤着脚,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捧着一盏包裹在玻璃罩里的蜡烛,走到街上。 他徒步走进教堂,跪在上帝的面前诚心诚意为雷哲祈祷,然后绕行整座格兰德,每走一步便要在心里默默念诵一句:求上帝保佑我最亲爱的人。保佑他能平安归来。 这种赤脚徒步,捧烛祷告的仪式是一项传统,一旦开始就必须进行到底,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冰雪覆盖。每当家里发生重大灾难,很多人都会这样做。 但简乔却是第一次。他来自于现代,来自于一个世俗的国家,来自于信奉科学的社会。他从不敬仰上帝,也不相信神迹。 可现在,他却迫切地祈求着一场神迹。他希望雷哲能活着回来。 他赤脚走在街上时,很多人意识到了他在干什么。战败的消息已经传遍整座城市。 于是不断有人跟随在他身后,形成一条蜿蜒的由人潮和烛光汇成的河流。这条河流缓缓绕行在每一条街道上,祷告声四处弥散。 不知不觉,天空落下霏霏细雨。向来害怕风吹雨淋的简乔却完全没有躲避。他甚至在想,这场雨会不会是老天爷给自己的回应? 雷哲能活着回来吗?他是为了我才走的。他爱我,所以他消失了。 爱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爱是毁灭。 行进中,这些念头让简乔的心神几近崩溃。 活了两辈子,他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似乎总是被爱摧毁。 于是回来之后,淋过一场秋雨,并且心力交瘁的简乔毫不意外地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几乎在头一天就剥夺了他行走的能力。他躺在床上一直咳嗽,咳得嘴里全是血腥味。 医生来看过几回,最后都摇着头走了。 简乔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怕死,可是他对死亡却又有着准确的预知。他好好吃了一顿饭,补充热量,然后用酸软无力的手,写了两封歪歪扭扭的信。 一封信给雷哲,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寄。一封信给莫安皇后,当天晚上就被女官送到她本人手里。 翌日清晨,莫安皇后便坐在了简乔的病床边,把几张薄薄的地契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 雷哲的确一早就知道你的领地里隐藏着几个优质铁矿。他也的确想要控制你,顺便把铁矿控制在手里。他结识你的目的是为了我,而我想当女王。我们需要军队,需要兵器。莫安皇后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我知道,否则一个小小的伯爵,一家小小的珠宝店,用不着他那么费心。简乔的嗓音十分虚弱,间或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雷哲的目的,却因为渴望对方身上的光与热,允许了这样的靠近。 莫安皇后目光锐利地逼视他,说道:可他后来对你是用了心的,否则他不会拿自己的命换了你。 这个我也知道。简乔闭上眼,锁住急涌的泪水。 你的命是用我弟弟的命换回来的,所以你必须活着,明白吗?活到我弟弟平安归来。莫安皇后握住简乔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近乎于威胁地说出这句话。 然后她略微扬了扬下颌,一大群宫廷医师便走进来,替简乔看病。 早已放弃挣扎,准备任由自己陷入永远漆黑的沉眠的简乔,却在此时此刻挣扎着坐起,眼里的重重迷雾像是被狂风吹散,显露出火焰燃烧般的光华。 他要活着,他要活到雷哲平安回来! 第 41 章 简乔一旦下定了某种决心就必然会做到。 除了吃饭喝水,其余时间他基本上都在沉睡。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看不见。这让他的仆人每每都心惊胆战,唯恐他无声无息地死了,于是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探他的鼻息。 莫安皇后经常来看他,走的时候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 简乔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他的脸庞依旧那么美丽。 这种美是一种凝固的,死寂的,开到荼蘼即将凋零的美。花儿的生命周期往往是短暂的,这是它们的宿命。 简乔也不例外。像他这样的人,大多是活不长的。 莫安皇后每天都在等待简乔的仆人把他已经死亡的消息送进皇宫。可是奇迹般地,他却撑过了一天又一天。他躺在床上,沉陷在厚厚的棉被里,几乎没有气息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活死人。 可是每天清晨,当薄雾消散天光照进窗口的时候,他却会艰难地睁开眼,问一句:雷哲今天有没有回来? 得到否定的答案,他便会闭上眼,之后的一整天都不再醒来。仆人只能捏开他的下颌,把粥水和药水硬灌进去。 以往的每一天,他都会被失眠和梦魇折磨。睡觉是他最恐惧的事。然而现在,他想让自己沉睡多久,便可以沉睡多久。他终于克服了自己最深的恐惧,却陷入了更深的恐惧。 他害怕失去雷哲。 他就像一颗微弱的火星,掩埋在很深很深的灰烬里,这灰烬让他绝望,却也让他的余热始终不曾散去。 连莫安皇后都为他的顽强感到心惊。 他活着似乎只是为了等待雷哲。 渐渐的,莫安皇后对他的恨意也淡去了。这样一个爱而不自知的人,她只会可怜他。 冬日来临之前的一天,简乔的男仆像旋风一样冲进旅馆,扑通一声跪在床边,气喘吁吁地说道:主人你醒醒,雷哲大人回来了!主人你醒醒!你等的人回来了!格洛瑞胜利了! 此时已近黄昏,正是逢魔时刻。 简乔的神志早已陷入黑暗的深渊,不曾苏醒。他只在每天早晨天光乍现的时候才会醒来片刻,用干燥开裂的唇瓣,问一问雷哲的消息。他早已枯竭的生命力必须节省再节省才能一直支撑下去。 他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越长,活着的时间就越短,那样就等不到雷哲了。 他眼睫颤了颤,终是归于平静。 男仆喊了好几声都未能把他唤醒,便也放弃了。 是夜,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旅馆门口,然后,一名身材异常高大的男子从车里跳下来,绕到旅馆侧边,抬起手攀住管道,似乎是想爬上去。但他刚爬了两步便拧了拧眉头,露出不适的表情。 让店主带你上去吧。你全身都是伤。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男子答应一声,然后便走到亮着烛光的窗前,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赫然正是雷哲。 他回来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际,显然刚洗过澡,身上还裹缠着厚厚的纱布。 医生让你别洗澡,你偏要洗。伤口碰了水有可能溃烂。老公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表情十分忧虑。 他们父子俩都活着,而且还打了胜仗,原本想建功立业的安德烈亲王反倒死了。 不洗澡身上会有血腥味。雷哲敲响了旅馆的大门。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洁癖?老公爵诧异地问道。 雷哲继续敲门,不曾回答。 老公爵看向三楼的阳台,了然道:是他有洁癖? 雷哲还是不曾回答,跟在店主身后,轻手轻脚地上去了。凯旋之后,他没回公爵府,也不去军营与将士们同贺,更未曾入宫见一见莫安皇后,反倒急急忙忙赶到这家旅馆。 他心里藏着谁已不言自明。 老公爵摇摇头,对着初冬的细雨叹出一口饱含浓雾的白气。 两名男仆悄无声息地帮雷哲打开房门。他们原本还想点燃蜡烛,却被雷哲阻止了。 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也掩盖了雷哲的行迹。他不想让自己的突然而至刺激到简乔。外面的街道有巡逻的队伍走过,火把的光亮从窗外照进来,让雷哲看清了简乔此刻的模样。 这人躺在棉被里,已瘦弱得不成样子,气息几近于无。 雷哲站在床边凝视简乔,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他在激动,也在害怕。即使是陷在沼泽里,每一分每一秒都面临着死亡,他也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仿佛看见死神的镰刀已经悬在简乔头顶。这人竟病得如此严重! 雷哲捂住自己疼痛不止的心脏,拼了命地调整呼吸。他唯恐吵醒这人,然后在对方脸上看见抗拒甚至是厌恶的表情。 简乔需要睡眠,需要治疗,需要能量,需要平静,唯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会让他恶心到呕吐的追求者。 过于激动的情绪会要了他的命。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根悬在屋檐下的透明蛛丝,风稍微大一点都能把他吹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