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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只要一想到胤泽的事,便无法平定情绪。 拐杖腿不住颤动,在地上划下痕迹。我闭着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数次,把涌出的一口血吞了下去。然后,我挥挥袖袍,施展了流水换影之术。 一瞬间,天摇地动,满城石滚沙扬,花叶坠落,巨大的月亮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最终,溯昭穿过万千烟云,沉落在大海之中。 我一生为溯昭付出诸多,却晚节不保,做了一件极为自私的事。明月已远,海声却近了。我倒在月阶上,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还是同一个夜晚,我已躺在寝宫的床上,却再无力坐起身来。察觉此处略有动静,臣之飞奔过来,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十分红肿,像是刚才哭过:“薇薇,你还好么?” “嗯。”我虚弱地应道,“你不是要七天后才回来么,怎么提早……” “仙尊有临时要事,所以为兄提前回来了。” 听见那“为兄”,我在他身上多扫了几眼——果然,他腰间有一根轻飘飘的红线,那里原来挂着我送他的小鹿冰雕。看来,他发现小鹿冰雕融化,才立即赶了回来。瞒了他两百多年,我想,是时候告诉他这秘密了。我浅浅笑道:“臣之,你发现了么,每次你撒谎,都喜欢自称‘为兄’。” 他微微一怔,无奈笑道:“你也真是厉害,瞒了我这么多年。” 窗外的月亮变得极小,与人间别处月色,并无不同。春夜花暖,天地间一片鲜艳天真。我听见浪声吹岸,风临烟城,今宵我若能再踏出门去,恐怕便能看见令人怀念的沧海明月之绝景。只是,怕坚持不到那时了。 多么想跟臣之说,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海中。可臣之惜我一世,我决不能这样自私。我只是继续吃力地与他谈心,谈到我们少年重逢的感动,小时的糗事。 终于后来我有些累了,便道:“臣之,我有些饿了,想吃苏莲糕。” “好。”他咬了咬牙,眼比方才更红,“我这便让人给你做。” 相处这么多年,我们都很了解彼此。他完全可以嘱咐别人去做,但他还是亲自出去了。他应该知道,我是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他在我额上吻了一下,便起身走出去。 “臣之。”看见他停下来,我对他的背影笑了笑,“谢谢你。” 他静立片刻,并未回头,只是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待门重新关上,我从怀中拿出一个被焐热的东西。借着月光,我虚眼看清它的模样:这是一枚青玉戒,但相较两百六十八年前,我初次戴上它,它的模样已改变了很多。记得当年,这枚戒指上原有精细的雕花,现也被摩挲得圆润光滑,成了一枚普通的戒指。 “嗷呜……”窗棂处,玄月的脑袋探了进来。 “玄月……乖,让我自己静一静……”我有气无力道。 玄月大概也察觉到了离别在即,满眼悲伤,扑打着翅膀,依依不舍地飞去。 人们常说,岁月是人世间最伟大的事物,因为它可以轻易洗去所有的爱恨,淡化所有伤痛。纵观九天四海,六道轮回,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敌不过它。再是强烈的感情,都会在它的磨练下影灭迹绝。 这也是我最喜欢用来劝说年轻孩子的话:“莫要以为你经历的便是永远。时间久了,你会知道,与你白头相守的人,才是对的人。” 我应了那个人的祝福,真的与臣之走到了白头,做了我们都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白头相守,画眉举案。这世上总有诸多美满的词汇,分明讲的是普通至极之事,却能让我悼心疾首,悲痛难绝。 我又曾在书上读到过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恐怕是世上最悲伤的八个字。 从四十二岁到三百二十八岁,从第一次偷偷喜欢上他到现在,已过去两百八十六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们真正厮守的时间,却不足一年。 离开他以后,这两百八十六年里,我是多么洒脱,合家团圆,子孙满堂,甚至可以做到完全不提他,好似他从未入过我的生命中。 可又有谁人知晓,在这整整两百八十六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爱着这个人。 此时再谈爱,未免太过可笑。因为,我早已老得不能爱,爱到自己都欺骗,连自己也不曾发觉。因为知道他是薄情之人,揭开粉饰的太平,只会伤自己更深。就像贝壳,总是会把最脆弱真实的部分,藏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听到凌阴神君跟我说的前因后果,我是发自内心感激他没有提早告知。因为,我若早些知道,怕也确实没有勇气活到今天。 如此沉重的感情,谁愿背负? 胤泽,这一回你真的不能怪我。毕竟你我之间,我一直是输家。只以为你无情,我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如今知道真相,你可知道我会恨你。恨你不给我机会,让我当初随你一同而去。 百川归海,这原本便是万物的定律。你分明是沧海之神,能容天地之川河,为何不能忍受我这一缕小小的清流,回到你的怀中? 人生中最美之事,便是知道你也如我一般,用情至深。 人生中最痛之事,便是知道你情深至何处。 真是成也在君,败也在君。 粉色桃李是厚厚的窗栏,将窗子裹成了一个圈,在这轩窗之外,有一轮圆月高挂青冥。那有东方七宿,青龙之天,星斗璀璨环月,让我想起了两百年前,初次漫步在浮屠星海,那一份少女时的心动。这样的心动,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有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