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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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是只鸟崽子,通体雪白,就鸟喙上一指宽处一撮竖起的毛色如红豆。 梁昆玉上手,蛮横地把人揪扯过去:看,长得像不像? 哪里像,公羊月倒是没反抗,就是有些不耐烦,拿手指在笼子前戳点两下,喏,这撮毛就不是。 梁昆玉火冒三丈:老夫故意染的,怎么着? 你染它作甚? 人有不同,鸟亦不同,你个小兔崽子听好喽,过去总归是过去,人是活在未来的,梁昆玉把鸟笼往他手里一塞,挥挥手,去帮忙善后,剑谷不想回就不必回,等我老死时,就叫人抬到绵竹候着,等你来给我送终。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带着你想要的真相。 梁昆玉走后,那些耆老在裴姑娘的牵线搭桥下,过来道歉。 开口的是方才被公羊月用剑指着的大耆老,此人虽有些蒙昧,但该有的气度亦有,只瞧他拱手道:之前是我等误会,特来致歉,鬼剑捉拿一事,还要多谢两位。 人说话时,余光明显落在裴姑娘身上,老古董能低头,晁晨想她功劳不浅,于是微笑着颔首致意。裴姑娘自是瞧见,与他回礼,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似乎并不在意,像是天生没有感情。 你是公羊月,对吧?我记得你,六年前,也是在绵竹。另有一老人步出,紧紧盯着公羊月,晁晨挪步,想不动声色把人遮挡,就怕一言不合起冲突,然而公羊月却一步不动将他杠开,昂起头直视那人,没有点头亦未摇头。 老人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道:裴姑娘已将你的事如数告之,想来你与我等,无话可说,就这样吧,若你下此再来绵竹,万望不再是这等场景他伸出手,想在年轻人手臂上拍一拍,却被公羊月甩开。 其实公羊月心里有一点高兴,但他拉不下脸来,也无法毫无芥蒂的接受,最后一如老样子,故意唱反调膈应人,还当着几人面,把手往晁晨肩上一搭,推着人头也不回往另一处去。 几位耆老面色难看,想斥责又憋过去,只嘀咕一声:不成体统! 晁晨想劝,觉得不妥;想安慰,觉得不妥,在半推半就中几度张口,都哑然无声。公羊月像是看出了他的纠结,淡淡开口:我不恨,但我也不想,就这样原谅。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晁晨,这里不是终结。 这里不是终结,所以还要继续走下去。 晁晨明白,对现在的公羊月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世人的恶意,而是人间残存的善念。他抬起头,心照不宣,回了个我已了然的眼神。 欸,你取个名字吧。公羊月把鸟笼推过去。 晁晨纳罕:为什么是我,这明明是你 公羊月不耐烦:就你读书多。 行,晁晨应下,低头看着那条鲜活的生命,正仰头张开鸟喙嗷嗷待哺,顿时觉得浑身充满力量,最后,他认真想了又想,笑道:劫后重生,愿前路并非万古长夜,归来时自有黎明破晓。就叫昭明吧,昭明昭明,如光如明。 讯烟燃烧后,在泼墨似的夜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天明之后,便会了无印记,就如人死入土,再无可言。那三枚子规啼血,并非给剑谷的人看,实乃示意江木奴,告诉他,魏展眉并没有失信。 不用再去。江木奴示意黑魁停下,拨开树影,极目长天之外,风雨散去,万里明月当头。 叶子刀背上武器:主子,我去。 江木奴将其拦住,抬手抓来假鬼剑现身前送出的鸽子,取下纸条展开细读后,搓成碎片:册子很有可能真的不在公羊月身上,去信代国,联络南边那位,好好查查,千里一路,是否有漏掉的地方,他很清楚,玄之即便遭到追杀仓惶狼狈,但就他的功夫,就算是魏展眉也不可能盯得寸步不落,至于公羊月,留着吧哼,我既盼着他步我后尘,又盼着他活出我没有活过的样子,留着看看吧。 没有活过的样子? 叶子刀偷看两眼,心有好奇,但没敢瞎问,只有些不情不愿道:那我们这次不是白费力气? 怎么会白费?知道公羊迟当年乃受胁迫,并非叛敌不是很好吗?我现在巴不得他们把公羊启远奔代国的内情也一并找出,若他真是受冤而离开故国,至少说明,非是有心,实则无奈,那样的话,真被逼迫还是顺水推舟,就难以得知。 江木奴那张瘢痕累累的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他抖开魏展眉带回的条子,那是他从截取的信件中誊抄的话,直指公羊启未死。 李舟阳说人未死,保不准就当真没死。 而后,他续道:玄之那个老杂毛一直在南面,手头上有,多半也只有记载关于蛰伏南方的细作暗探及背叛者的《阴卷》,子刀,你说,《阳卷》会不会在公羊启身上,正好借此混淆视听,得以潜藏?和他那个殉城的老爹比起来,公羊启才是狠角色。 可公羊月瞧着不像是知道或是拿到《开阳纪略》的样子叶子刀略有迟疑。 江木奴瞥去一眼:他没拿,但公羊启在代国接触的人可不少,这些人里,会否有知情者?令丁百川着手调查,告诉他,不仅是晋人,连鲜卑人也不能落下一个! 命令是下给一直跟随的影子,叶子刀没再接话,而是望着江木奴脸上的伤疤,若有所思。这个人寻常温柔时如父辈般怜爱,可指点江山时,却有一股子狠劲儿,那种狠不张扬,不夺目,不是少年人楞头往前冲的无畏,却很是癫狂,一旦被他拖住,就再也无法挣脱。 但叶子刀就是心甘情愿,他从那笑容里,感觉到沸腾的热血。 累了一夜,回到魏家院子后,几人倒头便睡,只有公羊月换洗后,在房顶上对着剑谷的方向,一直坐到天明。 鸡鸣后,人未起。 公羊月买酒出城,走着走着,便走到夏侯真的墓前,本该一片狼藉的现场,却被收整的紧紧有条。杂乱的碎草落叶被堆到坟茔的左侧,墓xue顶上摆满刚采的鲜花,碑前点着香烛,方婧正拿着抹布,仔细擦去昨晚大风大雨飞溅到碑面上的泥水。 她后心的伤裂开,血水透红衣衫,人却似未察,继续手中的活计。公羊月放轻手脚走过去,替她点摁几处大xue止血。 方婧显然是偷跑出门,被吓住,匆促回首,等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是你。 公羊月和她素来无话可说,默然退开,解下腰间挂着的两坛酒,一坛自饮,一坛浇地敬魂灵。等方婧收拾好后,他已饮完,准备离开。 公羊月! 方婧把他叫住,指了指一旁的新坟,道:他这种情况,不被鞭尸都算好,安然入葬想都不要想。听周碧海说,裴老奔走一夜,几番恳求后才在这儿挖了个坑,只是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子立碑。 这个他,自然是魏展眉,他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帮凶跑不脱。 我出来的时候,裴老和梁师公已经上山去,说是给玄之道长收尸,毕竟还要给北落玄府一个交代。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剑谷不纵容包庇,人虽死,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绵竹县丞会落实。 说完此事,方婧深吸了口气,几经思考后,将鹿头山那夜别后所发生的事告之于他:那天你们走后,我和季慈在山间断崖上发现了一道可疑断口。 断口? 公羊月终于刹住脚步,册子若当真被玄之所携,那么既不在自己身上,也未被魏展眉拾取,那么必然是中途为他人所获。 方婧颔首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凶手,但现在水落石出,可想不该,魏展眉要扮作裴塞,自可以光明正大来去。 玄之本身警觉,不走寻常路偷袭,更容易叫他发现,越是坦然,反倒越不容易露出马脚。 公羊月追问:是什么样的断口? 木面切口平整,不像绳子所为,倒像是很细的线斫出,当时我推断是有人从崖底借力飞上,这才有所磋磨,所以我和季慈跳下去追查,可惜并无所获,倒是满山乱走时,发现了一包裴老爱食的槟榔。 如果是线,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坚韧如刀的绕梁丝,但若是那样,恐怕稍一用力,人还没飞上山崖,树就被切断。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此物并不锐利,来者武功高强,所以运劲登顶时,才会卸力断木。 我明白。公羊月记下,走入远处的油菜地,挥手道了一声多谢。 方婧并不想接受,将手捧在嘴边,终于能喊出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公羊月,我真的很讨厌你!到现在我依然讨厌你!除非除非有一天,夏侯师兄能活过来。喊到最后,已是双目清波坠。 第105章 离开剑门关的那一天, 五人在剑阁县落脚打尖,此地山峰簇拥,幽谷平宁, 游侠儿行脚商赶路至此, 多会来上一碗卤水豆腐去去奔走赶路的火气。 天晴时, 老破茶寮里,会有讲书人同食客拍案说那蜀汉大将姜维兵困剑门, 阖家老小奉豆饲马, 将军战士韬光养晦,奇兵破敌的故事。天阴时, 有俏丽的姑娘当垆沽酒, 叫书生吟上一段司马相如的《两地书》,叫歌女弹弦唱作一首卓文君的《怨郎诗》。 剑阁作为扼守巴蜀咽喉, 通达关中之要塞, 最有名的不是剑, 也不是千古历史,反倒是香嫩甜美的豆腐。 几个外来客先来了碗豆花, 吃干抹净恨不得舔碗, 只有公羊月独自点了盘蕺菜, 不煮不炖, 拿盐腌制后,加糖、醋、酱油生拌。 瞧他一筷子一筷子夹来, 咀嚼脆生生, 十分有滋味,幼时生在北方, 少年长于江南的晁晨没见过,便多嘴问了句是什么。 接话的是双鲤:蕺菜, 老月的最爱! 公羊月掀起眼皮看他,停下筷子:你想尝尝? 不要,不要 双鲤把双掌摆在胸前摇动,用唇语劝阻,崔叹凤则目光紧张,神情古怪,推着乔岷往一旁挪动,决意离公羊月远些。 哪个蕺?乔岷逮着字认。 要叫他个高句丽人弄清楚书写,实在太过为难,崔叹凤小声说:《别录》有载,又称鱼腥草。 晁晨看盘中绿叶和一截一截的白嫩根须,并没觉得有何不妥,何况这儿许多人吃,方才还有个嘱托店家煮汤熬水的,于是,他略迟疑着把竹箸往前探进盘中,夹来尝尝。 公羊月最讨厌吃猪肝,那他最喜欢吃的蕺菜是个什么味儿? 在众人企盼又担忧的目光下,晁晨将那白嫩根茎和着叶子放进嘴里,双鲤倒抽一口冷气,饶是整日与药材打交道的崔叹凤,也目不忍视,只有乔岷傻傻地想:既然叫鱼腥草,是不是有鱼的味道? 晁晨嚼了两下,脸色登时惨白。 看他眼神不对,公羊月一个翻身越到他身后,抬手就是个锁喉,按着肩骨,把他嘴巴捂住:不准吐,不准吐。 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晁晨脑中已懵,吐又不好意思吐出,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去,侧目瞪着公羊月,怀疑他这什么奇怪口味。 公羊月若有所感回头,两人对视。 那一刹那,一个唇上能感觉到掌心的余温,一个手掌能触到那一抹柔软,两人心中皆是一窒,而后迅速分开。 晁晨坐直身子,拾起竹筷局促地往自己碗中戳,可戳了好几次,都戳在食案上,好容易戳中,却又走神夹到蕺菜。 双鲤疑惑地看看他,又去瞧公羊月。 公羊月似乎要好些,只是默不作声把盘子拉回去,低头一个人把凉拌蕺菜给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不对劲啊,一般人吃了蕺菜是这种反应?双鲤在崔叹凤手腕上掐了一把,实在难以置信,要知道她头回吃的时候,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崔叹凤正在斟酒,腾出一只手把她脑袋转向一边,对着乔岷,似醉非醉地说道:小孩子家家,别瞎问。双鲤自觉自己今年及笄,按虚岁算已是个大人,于是对着乔岷一脸严肃道:小孩子家家,别乱看。 晁晨没吃饱,又叫来小二,问店里还有什么特色。 那小二回望一眼挂着的菜谱,张口自夸:客官您可来得巧,小店八宝捣珍是一绝,捶rou丸子里掺了嫩豆腐,又软又香,不过今日食客众多,已然脱销,估摸还剩一小碗,您若要,咱就去后厨给您端来。 几人一听,都有些垂涎,奈何方才豆花吃太饱,已没有肚子装珍馐,只能在旁撺掇他叫上一碗来瞅瞅。 那跑堂手脚麻溜,一见点头,立刻奔过去端来,盘中还冒着袅娜热雾。 哇,好香! 双鲤赞了一声,晁晨看她两眼冒光分了她一只,她忙欢欣鼓舞叼来。崔、乔二人在旁看着,虽是有几分眼馋,但作为大男人,却没好意思像个小姑娘一样讨要,只笑着闲聊两句,打起竹帘往山外指点。 其实没吃饱的还有公羊月,但他晚一步开口,没抢到那独一份,又不好意思说也想要,偏他亦是个嘴馋的,于是灵机一动,拍着桌子嫌弃道:这夸海口就是好,淹不死人,想当年我在建康朱雀楼,亦吃过八宝捣珍,但人家那可是名副其实,牛羊脊rou反复捶打三天三夜,外香内嫩 总之是一顿夸,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 柜台后支着耳朵听的老掌柜不乐意了,还斗上气,赶过来叉腰道:你这小子,吃又未吃,怎敢大放厥词!朱雀楼?那朱雀楼算个屁,俺家这个才是天下第一,不信,不信你尝一口试试! 晁晨一头雾水。 给他,给他!老掌柜在旁鼓噪,他虽是有些尴尬,但也没计较,把碗推过去。 公羊月起身去接,不甚撞掉搁在筷枕上的竹筷,再一望附近几张桌案,筷筒皆是空空如也,他也懒得去更远处拿,干脆连晁晨的筷子也一并抢来,夹了一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那戏还足,一会颔首,一会晃脑。 如何? 公羊月蹙眉,似是还未尝出好赖,再夹一颗。 味道可好? 他又夹了一颗。 是不是天下第一? 对啊老月,你快说!我没吃过朱雀楼的,可做不出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