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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节

    萧渊急道:“谢钧这次是下了狠手,定然要取叔父性命的!明日便要行刑!”

    “我知道。”萧负雪将那泛黄的纸折好,递给萧渊,平静道:“如今鲜卑人百万大军南下,我辈全力抵挡尚显不足,更何况内部纷争?我若不死,谢钧不能安心,内斗之下,家国倾覆就在眼前。我死后,你将此信送呈谢钧。”他见萧渊要出言阻止,便伸手往虚空一压,示意对方继续听下去,“谢钧于用兵一道,远胜于我。我知道他图谋甚大,可只要能过了眼前这一关,便养着他的野心又何妨?我去之后,萧氏一族便交付你手了。”他按着侄子的肩头,含笑道:“叔父信你。”

    过道中又传来脚步声,石门外接应的人低声催促、透着惶急。

    在那短短的刹那,萧氏数万人的性命都压在了年轻的萧渊肩头,他接过叔父递来的最后一封信,咬紧牙关扭头离开。

    萧渊离开的脚步很快,像是生怕自己回头。

    可是穆明珠飞起在半空中,仍是看到了他含泪通红的眼睛。

    这是萧负雪选择的路,已没有人能救他。

    石室内再度安静下来,萧负雪跪坐于草席上,左手执笔,望着案上最后一张泛黄薄纸,心知这是他一生最后所能留下的字句。

    穆明珠也好奇他会写什么,便绕到他身边,趴在案上静候,犹如从前读书时。

    萧负雪终于动笔。

    穆明珠便勾头去看。

    却见写的乃是陆云的一首芙蓉诗,“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

    他只落笔写了这两句,便又提笔不动。

    穆明珠没瞧出什么意思来,歪头思索。

    萧负雪再度落笔,换了一首曹丕的《秋胡行》,“灵若道言,贻尔明珠”,他这次不再停歇,提笔再换一首,却是繁钦的《定情诗》,“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他运笔如飞,一气写下去。

    穆明珠一颗心怦怦乱跳,今夜之前,她从不曾知晓,诗词中原来有这么多的“明珠”。

    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今夜过后,他也将死去。

    一斛明珠万顷愁,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穆明珠不敢再看下去,飞出天牢,冲天而起,一路向西飞去,飞过了建业城墙,飞过莽莽榛榛的平原山林,飞过夜晚零星的灯火,最后在鄂州江夏,降临于逝水滔滔的长江北岸。

    鲜卑人的铁蹄已经攻破了雍州,拿下了荆州,若夏口失守,则大周尽失长江北岸,灭国便在眼前。

    谢钧领三十万雄兵,驻守于夏口,将在此处与鲜卑人展开殊死争斗。

    陈郡谢氏,乃是当今天下世家之首。而谢钧则是陈郡谢氏,这一辈的最佼佼者,盛名布于四海。当初她的母皇,为能迎谢钧入南山书院讲课,而欣然不已,认为这是世家归于皇族的象征,以为承平盛世即将到来,却不知谢钧是深入虎xue、随后炸了整个虎xue,夺权宫变,又把篡位者变成自己手心的傀儡,甚至隐隐有要取而代之的意味。原本士族共和的局面被他打破,建业城中对他颇有微词的世家也不再少数,而这正是谢钧要杀萧负雪的原因。他要大权独揽,自然不能容人于卧榻之侧。

    以谢钧心机之深、谋算之智,穆明珠甚至认为,谢钧选在敌军南下的关头对萧负雪发难,乃是算准了以萧负雪的性情,会主动赴死。

    江北大营主帐中,谢钧负手独立于广阔的沙盘前,峨冠博带,丰神俊朗,合该是春日盛会上万众瞩目的风流郎君,偏偏醉心权术,一幅霁月风光的表象骗过了天下人,如愿将虎符与印玺都握在了他自己掌中。

    穆明珠知道他正在等,等前锋齐将军获胜的消息。

    可是她从半空落下时,早已远远望见,黑海一般的鲜卑骑兵一浪浪压过来,为首的异族将领枪头上挑着的,正是齐将军的头颅;而无数鲜卑骑兵,正从撕开的口子处,怒浪一般奔涌而来。

    西方的天边已显出隐隐的青色,漫漫长夜即将过去,她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穆明珠往帐中主位旁搁置的焦尾琴撞去,那是她当初赠予谢钧之物。

    数百年前,出自大师蔡伯喈之手的焦尾琴,无风自响,在岑寂的主帐中发出一阵寒彻人心的鸣音。

    谢钧倏忽回首,目露寒光,走上几步来,伸手抚定轻颤的琴弦。

    琴弦已定,穆明珠却看到谢钧的手指在轻颤。

    大战在即,已失先机,看来素来以镇定功夫闻名的谢钧,也难免心有不安。

    穆明珠轻轻一叹,他们或许是宫变的赢家,可是到头来,这局棋中,所有人都是输家。

    她无暇再看。

    现在,赶在第一缕阳光升起来之前,她要赶回到那口薄棺之中。

    她飞起来,向着至高的天空,飞过已然短兵相接的战场前线,飞过无垠的平原河流,最终于松涛声中,赶在东方泛白之前,回到了乱葬岗那熟悉的棺木中。

    棺木中,阴郁俊美的少年仍安静躺着。

    她习惯性得蜷缩在棺木一角,适应着少年手中明珠发出的幽幽光线,不知明晚再出去,夏口的大战是否分出了胜负,狱中的萧负雪是否果真送了性命……

    想着想着,棺木外的属于白昼的嘈杂声响渐起,空气回暖,对活人而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穆明珠却在许多杂乱的思绪中,慢慢沉入了梦乡。

    梦中,仿佛有和尚超度的声音,那声音真实而贴近,像是响起在棺木之外。

    她有些奇怪,哪里来的云游和尚会拨开她布下的荆条酸枣树大阵,千辛万苦来超度陌生鬼。

    穆明珠在半梦半醒之中,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飘了起来,仿佛要透过棺木,飘向无垠的苍穹。

    “殿下,殿下……”她听到有人轻声唤,像极了她从前贴身侍女樱红的声音。

    可是樱红,不是早已死在宫变那一夜了吗?

    第3章

    穆明珠轻轻睁开眼睛,就见一位容长脸的年轻侍女正俯身关切望着她,正是她从前的侍女樱红。

    诵经声与木鱼声如海浪般一波波涌入她的耳朵,让她感到阵阵晕眩,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见她醒来,侍女樱红重又退回角落里。

    在安息香平和清苦的香气中,穆明珠有些怔忪得低下头去,却见自己所伏的案几上,铺着一页洁净光滑的洒金纸,上面刚写了《心经》起首第一句,墨迹未干,“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眨眨眼睛,认出这是她自己的字迹。

    她看到自己压着纸边的手指,白嫩修长,是实实在在的rou体,不再是虚无的魂灵。

    穆明珠抬头望去,只见大殿中的佛像巍峨高耸。主佛像从最高处垂眸,似是悲悯望她;周边无数大大小小的菩萨像,或合十或怒目,千姿百态,圣洁宏大。

    她意识到自己重生了,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

    前世十四岁那年,扬州水患,母皇忧心,她有心为母皇分忧解难,母皇却道“若你果真有心,便于礼佛堂为朕抄《心经》千遍。”

    她并不信佛,然而母皇以佛治国。

    既然母皇有所命,她便领命而行,果真于礼佛堂中抄写《心经》千遍。

    《心经》并不长,通篇不过二百六十个字。可是抄写佛经,最要紧是心诚,她抄得极慢,一个字不合意,便通篇舍去。整个十四岁的夏天,她除了必要的外出,时光都消磨在礼佛堂中。此事传扬出去,有人赞她诚孝,有人笑她装样,樱红只劝她何必如此自苦。

    世人不能明白她的动机,恐怕连母皇都不能明白。

    这要从她在现代那一世说起。

    旁人穿越多半会有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但是穆明珠前世一直坚信,她的穿越是老天要补偿她从未得到过的母爱。

    在现代那一世,她三岁的时候,父母便离婚了。据家中的阿姨说,她mama是受不了她爸爸酒后家暴。而法院判决孩子抚养权,是要看家长收入的。她母亲做了三年的家庭主妇,自然争不过她的父亲。在她十二岁那年,父亲生意发达了,家中的一切都换了新的,家中的老阿姨也被新阿姨替代了,她有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后妈。十三岁那年,她有了一个弟弟,然后她被送去国外读寄宿学校。直到十七岁那年,她暑假回家,发现珍藏的童年物品都已经被后妈的儿子屠戮,包括她带锁的日记本。家中一场混乱的争吵,她提前半个月,哭着登上了离开的飞机。

    在这漫长的十四年中,每当承受父亲酒后落下的拳头与怒骂,遭受后妈的刁难与漠视,乃至于最细小的,面对女孩身体的变化却不知该向谁发问时,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是mama带走她就好了。因为人人都说“世上只有mama好”,所以她确信,mama待她,会比爸爸好很多。哪怕她的mama不像爸爸那么有钱,哪怕她要跟着mama一起打工吃苦,甚至居无定所、流落街头,她都愿意。

    可是她早已没有关于母亲的联系方式,也无从寻起。

    现代那一世,母亲留给她的,只有一枚小小的照片。

    她把母亲的照片镶嵌在宝石项链中,随身带着。

    后来飞机失事,她曾猜想,最后从遗骸中确定她身份的,大概会是这枚镶嵌了母亲照片的项链。

    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穿成了大周的小公主穆明珠,时年五岁,而彼时高坐龙椅上冲她微笑的皇帝,与现代照片中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时,她确信,这是上天弥补给她的,她曾求而不得的母爱。

    为了讨母皇喜欢,前世穆明珠仗着小孩壳子,做了不少事情,五岁生辰曾说以后想要与母皇一样,长大后课业优异自不必提,简直就是大周版别人家的孩子。直到十三岁那年,她初入预政,表现优异,母皇将她二哥、也就是新太子党羽一网打尽,她幡然醒悟,她的母亲不只是母亲,还是皇帝。

    权力与母亲纯粹的爱,她只能选择一样。

    她选择了后者,从此不问政事,专司风月,物色起面首来。

    母皇喜欢她,姑姑喜欢她,舅舅也喜欢她,如果不是十七岁的那一场宫变,穆明珠确信自己这场穿越拿了团宠剧本。

    在她十七岁那年,母皇忽然病重,政事交付亲信面首,在此之前先下令幽禁了所有皇子皇女,她也并没有逃脱。宫变那一夜,姑姑送给她的大太监捧了毒酒要来灌她……

    说什么团宠?所有的亲情,都是假的。

    她死后,魂魄离开了躯体,悠悠荡荡,思之所至,魂之所至。

    她看到了逼宫之下,母皇最后不曾有一语问及她。她看到密谋的书房中,姑姑附和说此女不可留。她看到齐将军府中的棺椁,他们说驸马为了给她送信,葬送了性命。

    有个魂魄告诉她,若是被阳光照到,便不得不去轮回。

    可是她不想。她还有执念。她还有不甘。

    她做了三年见不得阳光的幽灵,看遍世情百态,终于堪破。

    世上母慈子孝固然是占大多数的,但亦有穷苦之家,母亲将生下来的幼婴溺死于便桶之中;有中富之家,母亲为争强夸耀将女儿送入高门为妾;有权贵世家,母亲一心礼佛不问儿女之事。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有千万种父亲,自然也会有千万种母亲。纵然母亲比父亲多了十月怀胎之苦,降生的婴孩曾是她的骨中骨、rou中rou,可所谓的“母爱”,仍是被社会神话了的存在。就像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爱孩子一样,也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认为爱孩子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爱你便是爱你,可若她不爱你,你求不到,亦争不来。

    可是没有关系。

    求不到,便不求了;争不来,便不争了。

    穆明珠缓缓起身,于佛前供了三柱香,诚心诚意拜了下去。

    苍天垂怜,给她重来之机,她当如《心经》所言,自此远离颠倒梦想。

    这一世,她不求母皇之爱,不讨众人之喜,唯愿不受囹圄之困、刀斧催逼,登基为帝,掌天下大权。

    三柱香轻烟燃起,穆明珠跪立蒲团上默祷,逼退眼中泪,起身决然转身,向礼佛堂外走去。

    樱红忙跟在她身后,有几分诧异,却不敢多问。

    穆明珠一步踏出小佛堂,被那过份灿烂的阳光骇了一跳,下意识躲回来。

    做幽灵的三年来,她最害怕的便是阳光。

    樱红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穆明珠定定神,再度踏入阳光下——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自失一笑,立在白玉阶上,感受着久违的阳光。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死于十七岁。

    既然远离权力争斗,亦难逃一死。她索性纵身其中,力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