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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福宁宫的正殿上,此时除了魏钊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香炉里焚这龙涎香,寒冷风透过窗户的小隙轻轻撩开纱帐的一角。高大的博古架上落着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魏钊并没有做什么姿态,一个人坐在殿侧的一方禅椅上,手边摆着钧窑的瓷器茶具,脚边放着一个红泥的小炉子,上面煮着滚水。 “不用跪,你坐。”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 刘宪的影就落在魏钊的脚边。魏钊一面说话,一面看着那张影子,然后又抬起头,去看那落在对面博古架上的自己的影子。 一个在地上,一个在金玉良言的书骨之上。 一个被灰尘所蒙,一个被窗外的雪影关照。 一个无欲无求,一个蓄势待发。 但却有一个无比相似的轮廓。 这是他们知道彼此身份之后,第一次认真地面对对方。 刘宪并没有听他的话,仍是慢慢往他面前行去,影子一步一步被越踩越断。 直到在魏钊的脚边弯折,折上他腿脚和膝盖,腰身,面目,甚至与他整个人重合。 刘宪近在眼前。 魏钊没有感觉到那种想象之中的压迫感,当年长春宫第一次面对他的自卑感也没有回来,甚至日日折磨他的愧疚感也不在,他心里突然静得很,只剩下一种莫名的隐痛。 刘宪笑了笑,低身跪下来。 习惯性的谦卑姿态,滴水不漏。 “奴婢叩见官家。” 魏钊将身子往后靠,与刘宪之间拉开一段距离。 “刘知都,有的时候,朕都不明白,你究竟是真的顺从,还是习惯了现在这个姿态。” 刘宪直起身子。 “是习惯。” 魏钊不想去接这个话,他心里十分矛盾,兄弟之间,两两相对,如果说得简单一点,凭他的心性,他似乎也可以将这个人从地上扶起来,拍去他膝上的灰尘,在亲手斟一盏茶。但是,他这个兄弟,其实也别扭地吓人。 他好像不要名誉,不要身份和地位,不要金钱,甚至好像连爱情都无所求。 在有了祖宗之后,他似乎真正成了一个无根的人。 这样的人,不配他魏钊亲手来扶,也不配同他同桌对饮,甚至不配与他抢夺同一个女人。 “慈安宫是何情况。” “回……” 刘宪刚要开口,臂弯突然被一个力量架住,既而往上一提。 “要回话也起来回!” 刘宪身量与魏钊相差无几,却比他要清瘦一些,他索性没有去拒绝这个力道,借力站了起来。 “太妃娘娘自缢而亡。” 魏钊抬起,刘宪目光在地。 “连你也只看出了这些?还是你下了手。” “奴婢岂敢,奴婢看出来的,也是官家此时应该看出来的。” 他的话音落下,魏钊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但很快又抑制了下去。火上的水煮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热气熏蒸着龙涎香,越发地蒸人。 殿门是闭合地,炭火又稍得旺。两个人都莫名地熏红了脸面。 “魏敬。” 他突然这样叫他。 刘宪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官家糊涂了。” “你坐下。” 刘宪没有动。 “朕让你坐下!” “奴婢不敢。” 魏钊笑了笑,“你不是魏家的奴婢吗?你不是愿意做朕的奴婢吗?朕让你坐,你不坐,就是不尊!” 刘宪闭上眼睛,从喉咙里轻吐出一口气。他并不觉得魏钊的话有多么挖心瓷骨,但却有一丝骨rou之间亲情凉薄的感觉。 诚然,他也无法理解魏钊,他也不明白此时这个坐在自己眼前,对他百般折辱的男子,内心却一再渴求与他有一个对等的姿态和身份。 其实不要说刘宪了。就连魏钊自己,也不明白。 不断地拿话去刺他,却又不肯看到他卑躬屈膝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站在他地位置上,一个君王,哪怕内心有愧,也绝不能眼底有泪。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宁可两人如在棋盘上,对垒厮杀,也不肯承认,如今所得,是对方拱手奉上的。 刘宪没有和魏钊在僵持。转身,走到他旁边的禅椅上坐下。魏钊起身去提壶,这一回,刘宪没有去替他的手。 茶盏斟满,太平猴魁如新生的茂林一般,勃展于杯底。魏钊将茶推给刘宪。刘宪垂头接过来。两人都没有饮。 一时之间,室气息复杂,复杂到,近在咫尺,也分辨不出对方身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气息。 “朕还记得,你在白马寺,与朕说过的话。” 刘宪低头看向茶中。猴魁茶不似碧落雀舌,一旦没于滚水,每一片茶叶都有自己的命运和时间,沉浮于水。但猴魁茶不会如此,茶身厚长,一旦舒展开来,就只会静静的蛰伏于杯底。魏钊也许没有这个意思,刘宪却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一个长不出新rou的伤。把他摁入地狱界口,从此,无论他多么愿意修佛,多么愿意发愿,都从没有得到过救赎。 “奴婢当时说过的话,放到如今,也是一样的。我只求,尘埃落定之后,您能赦我一条性命。” “那是过去,如今不止能问我要一条性命。” 刘宪握着茶盏,突然笑了笑,“您不用试探我,若我真的开口要别的东西,可能,连尘埃落定都等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