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页
寻静宜未置可否,抬眼只见紧闭的窗扉。 “咱们做女子的, 不都是在家从父兄,出嫁从夫婿么?小姐仙女一样的人品, 大好的前程, 何必执拗?” 寻静宜依旧低头不言。 婢女叹了一声, 不再多说, 放下一碗暖身的羹汤,便离去了。 兄长自然是十分失望的。她未能成功嫁入吴王府,反而落了个私通妖人的名声。不仅如此,她还瞒天过海,扮了男装去给兄长最大的敌人长孙春花通风报信。 本是被兄长放在心尖上疼爱的金枝玉叶,如今却成了寻家甩也甩不掉的羞耻。 兄长从前常说:“你看那长孙春花,父兄无能, 内无倚仗, 只得抛头露面出来打拼。而你生在寻家, 锦衣玉食,父兄宠爱,家族繁盛,无忧无虑。静宜,你要懂得惜福感恩哪!” 那时她深以为然,现下终于发觉了其中的荒唐之处。 纵然是家财万贯,嫁入侯门,举案齐眉又如何?长孙春花有一样,自己永远及不上: 她有得选。 银烛渐渐烧短,窗外的风雪呼啸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人在外头套了个罩子。 寻静宜从惘然中回神,披衣推门而出。 园中本有温室,被兄长一声令下,拆了个干净。有些娇贵的兰草,什么小打梅、龙岩素心、绿墨白墨徽州墨,往日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照料,现下却被随意丢落在地,被冰雪掩埋了大半,好一片疮痍。 寻静宜望着破败的残叶发了一会儿呆。忽见脚边的雪缝中,一抹莹绿不经意地钻了出来,枝叶舒展招摇。 菖蒲善越冬,先百草而醒。 她背脊倏然蹿过一股暖意。 身后有人唤她:“静宜。” 兰荪比从前清瘦了一些,豆绿色的宽衣广袖穿在他身上,无风而膨胀,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有一瞬间的战栗:“春花说,你会来看我,原来是真的。” 兰荪低头看了眼她脚边的菖蒲,“你我之前,确有前缘纠葛,该是有个了断。” 寻静宜怔了怔:“阿荪,你怪我骗过你?” “我怎会怪你?” 她一喜,旋即听他道:“是我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寻静宜喜色消失,静默了一瞬:“是了,你如今已位列仙班。” “阿荪,做了神仙,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兰荪认真思索片刻:“天界亦有无数律条法度,有等级分明,高低贵贱。清心寡欲,各修己道,便是天道。” “你呢?也清心寡欲了么?” “登仙之后,豁然开朗,从前一世界,不过现下一芥子,自然无所执着,也再无挂碍。” 他从容耐心地答她,仿佛慈悲而无感情的老师。 寻静宜注视着他:“阿荪,我们不能再做朋友了,对么?” 兰荪:“仙凡殊途,你自有造化际遇,不必强求。” 寻静宜沉默了。 兰荪的目光落在雪中残败的花叶上,轻轻皱起眉。他还记得,她有多么在意这些名品兰花。 “我倒是可以……救活它们。” “不必。”她抬手制止。再抬眸与兰荪对视时,面容已恢复了沉静安详。 “阿荪,你走罢。世界之大,终不止闺阁。……我也会有新的朋友。” 冬日,宜栽菖蒲。 兰荪走后,寻静宜亲手将那雪中萌出的小株菖蒲移入盆中。 从前这些泥土活儿都是花匠来做,哪里轮得到她动手?泥水脏了衣摆,她却视而不见。 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从墙外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道: “你笑什么?” 寻静宜竟不意外:“你是谁?” 小脑袋探了探,确信四下没有旁人,脚尖在墙头上一点,翩然飞落在寻静宜面前。原来是个扎双髻的小丫头,十二三岁的样子。 “我叫李俏儿。”她答,“李奔是我哥。今天东家有别的差事给他,所以就让我来问问……” 话语倏然停住。李俏儿一拍脑瓜:“咦……问什么来着?东家交待了好几次,我又给忘了!唉呀!” 寻静宜笑了。 “没关系,我记得。”她擦了手,“你随我来。” 李俏儿跟在她身后,一进屋就打了个喷嚏: “你这儿可真香啊!”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转,“到处都是花儿草儿,这么多纱,比我们春花布庄里还好看呢。”瞅见桌上的一碗暖汤,她也不客气,自己捧了,呼噜呼噜灌进肚子。 “好喝!” 寻静宜侧目,有些新奇地打趣:“你喜欢?那你替我住在这儿,好不好?” 李俏儿睁大了眼睛:“我才不呢。东家说,等我满了十五,就能跟着商队护镖了。到那时候,我哪里不能去?” 寻静宜讶然:“你一个小姑娘,怎能东奔西走做镖师?你父母兄弟答应吗?” “答应啊。”李俏儿满不在乎,“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东家说了,只要我好好练功夫,以后就能干我自己想干的事。” “那以后你嫁了人怎么办?” “我就嫁个,能让我干自己想干的事儿的人呗。” “……” 寻静宜觉着,自己心上沉积了许多年的白毛儿霉斑,忽然如蒲公英的细羽,被微风吹散了。 她大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