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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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胥适时插进了话题,开门见山地说他要去军营中,顺路来接贺思慕去营中有要事相商。 贺思慕倒也不推辞。 待到了大营中,贺思慕优雅地下车,段胥翻身下马走到贺思慕身边。 “你要不要猜猜,我现在要找你聊什么?” “韩校尉?” 段胥靠近她,小声说:“不是,你流鼻涕了,快擦擦罢。” ……做人可真是太麻烦了。 贺思慕皱皱眉,下意识就要伸手摸自己的鼻子,却被段胥拉住了手,他握住她的手腕。 “别,别。”他尾音上扬,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踏白的功臣,可不能拖着鼻涕参加会议啊。” 这似乎她糟蹋的段胥的第二方帕子了。 贺思慕拿着那方帕子掩在鼻下,笑道:“你才是踏白的功臣,我算得上什么,过会儿大概都没有人看我。”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走进营帐之后段胥还来不及向大家介绍她,吴盛六就跳起来。他身上铜黄色的铠甲发出哐啷声响,满面胡须的魁梧汉子喊道:“将军大人,你把夏庆生派回凉州是什么意思?” 几天不见,吴盛六上次还梗着脖子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样子,今日虽说还是梗着脖子,但这将军大人叫得是越发顺嘴了。 贺思慕见果然没她什么事,步子顿了顿便拢着斗篷走到一旁,在应该是为她准备的位置上坐下,端起茶来准备喝茶看戏。 “当心舌头遭殃,茶烫得很。” 段胥他双指敲了敲贺思慕的桌子,意味深长地提醒道。然后他转身面对吴盛六,仍旧笑意盈盈。 “是,我把夏郎将派回了凉州,让他统领凉州的踏白军余部,等待援军到来。吴郎将有什么不满?” 看戏的贺思慕挑挑眉,未免受伤还是放下了手里冒热气的茶。 此时营帐中,除了夏庆生之外的郎将和校尉们都已经到齐,各个披着泛着寒光的铠甲衬得营帐都冷了几分。除了孟晚和韩令秋之外,还有几位面生的校尉,有些紧张地看着吴盛六和段胥的对峙。 吴郎将和段胥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资格老一个身份高,一个直脾气一个笑模样,打仗时还能勉强合作,仗一打完就要吵。 吵到今天居然还能把一场场仗打赢,也是十分令人惊奇。 “我有什么不满?将军大人,这几场仗我跟着你打,虽然赢了,但我却是晕头转向。您对我就没几句实话!” 说起这事儿吴盛六就来气,原本段胥说要攻打宇州,刚开始打没多久,就突然掉头渡河打朔州。攻打府城的时候更甚,打之前他还跟段胥争吵,以这里的地形和敌军数量踏他们是必死无疑,谁知不知道打哪儿飞来好多红鸟,居然把胡契人吓得丢了府城。 段胥这些准备谋划,事先从不和他商量,分明是看不起他! 这时候的吴盛六还不知道,他这番想法可是大大地冤枉了段胥。段胥并非看不起他,这个人就算天王老子在前,也不会改变他专兵独断的本性。 段胥笑起来,他摆摆手让吴盛六坐下,自己也坐在桌后,好整以暇道:“吴郎将喜怒形于色,且常年在边关,敌人对你十分熟悉。疑兵之计若告诉你,恐怕暴露。再者说,敌我双方的战力差距郎将也清楚,所谓死地则战,若不是抱着必死之心与敌军相争,便是留有后计又有何用?” “说到那些红鸟,不过是身涂红彩的鸽子,我让孟晚带人搜了这一带的所有信社,得到上千只信鸽,皆绘上红色火焰纹待战时放出。胡契人笃信苍神,将苍言经奉为无上经典。而苍言经中提到,苍神惩罚信徒,便从天上降下身披火焰纹的红鸟,所碰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吴盛六听着段胥的解释,面色有所缓和。 段胥笑笑,慢慢地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来如此。” 贺思慕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漫不经心地磨着,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没有收回。 以她对胡契的了解,他们只允许本族人信奉苍神,至于宣读苍言经更是司祭才有的权力。段胥那日在战场上说出的胡契语是经文,居然和苍言经上的原文一字不差。 ——苍神降灾,燃尽众生。 他怎么会对苍言经如此熟悉? 她的目光移到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心说她姨夫做的这柄剑口味刁钻得很,挑上这样一个浑身是谜的主人。 难不成是百年过去,它觉得无聊,还爱上解谜了? 吴盛六这些人并不知道苍言经和苍神是什么东西,只是隐约晓得大概就是胡契人的玉皇大帝天王老子。他终于哼了一声,在座位上坐下,抱着胳膊说:“段将军见多识广,我这个粗人比不了。如今丹支的阿沃尔齐带领大军几日便要兵临城下,我想将军心中定是有了万全之策,不知道肯不肯跟我们说说。” “阿沃尔齐……”段胥双手交叠,十指相扣摩挲着。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段胥身上,这段时间他们已经习惯段胥思索片刻,便拿出奇奇怪怪的各种方案来。 这次段胥思索了片刻,却道:“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吴盛六又要跳起来了:“没有对策?他们可有二十万人马!” 朔州四城保不住,这谁都知道。若再不经那四城一线的官道撤军回凉州,待丹支大军拿了那四城,府城便成了腹背受敌的孤岛。 “贺小小姑娘有何高见吗?”段胥突然点名道。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贺思慕,她捧着茶杯正在漫不经心地吹气,这下吹气的动作就停住了。 贺思慕抬起眼眸,环顾了周围一圈看着她的人,微笑而得体地将手里的茶杯放下。 段胥适时地介绍道:“这便是我们踏白的风角占候贺小姐,凉州人。这次我们进攻朔州,就是她帮忙推演天时。” 贺思慕笑笑,她转眼看向段胥,说道:“将军一定要阻止丹支援军吗?” “是的。” “那不然,你们去把关河炸了罢。” 第13章 关河 此言一出,营中众人皆是一惊。孟晚说道:“如今天气仍然寒冷,炸了关河有何用?炸完不过几天,河面又会上冻。” “关河一带原本气候宜人,冬日河水并不会冻结,今年遇上百年少有的严寒这才冰封。但我瞧着这严寒也不会持续多久了。”贺思慕掐着手指算了算,道:“十日之后气温骤升,寒意退却天气温暖。若你们在那之前几天炸了关河,河水想必不会这么快再次冻结。再之后天气虽有反复,最冷时关河也许还会有薄冰,但已经不能过人过马。” 段胥笑起来,他道:“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吴盛六看看贺思慕,再看看段胥,道:“炸了关河然后呢?撤回凉州么?” 到现在踏白全军也不知道秦帅给段胥的军令是什么,吴盛六想着大约是要延缓丹支援军增援的速度,他们坚壁清野再炸关河,要将丹支援军拖慢半个月左右,已然是很不错了。毕竟踏白全军也才八万人,为了守护后方凉州,这次派到朔州的兵力只有五万,实在是不能再多做要求了。 段胥抬眸,终于不咸不淡地抛出一道惊雷:“秦帅的命令是踏白死守朔州府城,不可放过丹支援军,不可后退一步。”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只有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欢快得有些不合时宜。 贺思慕悠然地喝了一口茶。 “怎么可能?我们只有五万兵力!” “丹支南下的可是呼兰军,那阿沃尔齐也是有名的悍将。” 校尉们的疑议声刚响起,就被吴盛六的大嗓门排山倒海般地盖过去:“不可后退一步?这是闹着玩儿的吗?不回凉州,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秦帅真是这么说的,还是你小子为了军功人心不足蛇吞象?” 段胥眼里的笑意慢慢地淡下去,浅浅一层浮在眼底,少了几分真心。 关河两岸多年没有大战事,只是偶有磨擦。大梁歌舞升平偏安一隅,连士兵都少了血性。几十年过去,这一辈士兵早已不知道胡契人到来时,那亡国灭种的恐惧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吴盛六,边走边说道:“吴郎将这话说得奇怪,我可是你的将军,而且你是不是忘了……” 他在吴盛六面前站定,俯身道:“死亡就是战争的本来面目。即便是胜利者,也需要白骨铺路,死伤无数。” “我们脚下的不是丹支朔州,而是曾经的大晟朝朔州。几十年前我们的先祖埋骨此地,大败于丹支,所以丹支的铁蹄可以肆无忌惮地遍布十七州,甚至南下凉州抢掠屠城,所以我们今日如此艰苦卓绝,浴血奋战才能重新回到这里。家国面前,本当万死不辞。” 满场寂静,吴盛六抬头看着段胥,拳头捏得咯咯响。 他想起来凉州城街头巷尾的尸体,一身鲜血就热了起来。段胥说的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他们这渺小的兵力在丹支大军面前,就像个车轮前的小蚂蚁一般,他还有统领一军的宏愿,难道便葬身于此了吗? 段胥又笑起来。他微微抬起下巴,眉眼弯弯。 “吴郎将也不必如此,我们会赢的。” 吴盛六似有动摇,却仍然不甘。 “你说能赢就能赢?” “吴郎将,虽然我是独断了些,但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输过,不是么?” 吴盛六盯着段胥半晌,一拍桌子站起来,生生把桌子拍出一道裂痕。他指着段胥道:“老子他娘的就再信你一回,谁他娘的怕死,就怕白死了,老子可是要当将军的人!丹支人要是不能滚回老家,我他娘的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段家!” 段胥目光灼灼,他将吴盛六的手推回去,道:“放心罢,郎将,要是做鬼也少不了我。” 看着彬彬有礼的段胥,吴盛六突然想起来,他好像听说这贵族少爷本来是要被培养成宰执的,宰执的官可比将军大上许多。想到这一层,他便有点心生怜悯。 段胥却浑然不觉,只是回过身对营帐里的诸位行礼。 “朔州府城,就拜托各位了。” 营帐里的校尉们纷纷行礼,这些人大多比段胥年长,却也被段胥和吴盛六刚刚那番对话所震动,面有悲壮之色。 离开营帐时,贺思慕走在段胥身边,她望着前方吴盛六的背影,半开玩笑道:“依我看,吴盛六这么讨厌你,多半还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 军中之人大都不喜欢干净英俊的男子,总是以粗犷凶悍为荣,更何况是段胥这般出挑的英俊。 段胥挑挑眉毛,他们走出营帐外,阳光甚好风力强劲。他的发带飞舞,束发的银簪在阳光下闪烁,如同他的弯起来的眼睛。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他微笑道,似乎很是开心。 “其实吴郎将是信任你的。”贺思慕道。 从凉州到朔州,哪一场仗都不好打。段胥每场仗都把吴盛六放在身边,一场场赢下来吴盛六心底里是服气的。不然也不会不明就里时,还是听从段胥的命令攻打朔州府。 这营里的校尉们,乃至于踏白的士兵,大约也是一场场仗打出了对段胥的认可。 不过要让吴盛六在小自己近十岁的段胥面前低头,还是太为难他了。 “你有把握能赢?” 这可是二十万兵力对三万的极端悬殊。 “若有十成把握能赢,那就不是好赌徒了。” 段胥眨眨眼睛,他把贺思慕送上马车。待马车开动时,贺思慕撩起窗帘,却发现段胥仍在车外站着。他的目光和贺思慕对上,便笑起来向她摆摆手。 看起来开朗又温良。 开朗又温良的,疯狂赌徒。 贺思慕放下窗帘,啧啧感叹。 贺思慕的马车远去,去往城中的林家休息。韩令秋目送那马车远去,然后目光移到前面的段胥身上。 段胥其实只比他小一点,年岁算是相当。这位南都来的贵人举手投足和军中粗人们大不相同,但也不端着,平日里总是一张笑脸,便是腹有惊雷也面若平湖。 他总是觉得这个人很熟悉,特别是段胥笑起来的时候,这种熟悉感尤其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