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1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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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大笑道:“首在突厥近年频频饥荒,的确多有牛羊冻毙,其二在下言曾查阅京兆、关中、河东各地的地方志……” “阿史那社尔哪里想得到,你全是在扯谎!”李楷笑骂道:“不过邢州粮仓、贝州大营均被焚毁,粮草不济,突厥北返已是定局。” 第二百零八章 接风(下) 长时间的闲聊中,房遗直频频问起山东战事的细节,他在秦王府子弟中年纪较长,父亲房玄龄虽地位不显,却是李世民最为信任的心腹,应邀而来显然不仅仅是为了给李善接风洗尘。 不过河北战事的细节,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哪些可以渲染,哪些需要一笔带过……李善早就和李楷对过台词了,而李楷赴河北是秘密进行,房玄龄知晓,但房遗直肯定是不知道的。 好一会儿后,房遗直叹道:“月余来,多有乡梓老人来信,家父赞怀仁之能,亦叹怀仁过刚。” 毫无疑问,这是在指清河县斩杀崔帛一事。 适才还吵吵嚷嚷的屋内登时安静下来,李善回京后,两日内遇到那么多故人,亲近如李楷、王仁表,位高如宇文士及,但这是第一次有人正面询问此事。 略一思索,李善正色道:“玄龄公所言甚是,过刚易折。” “但若在下重历,还是会刀斩崔帛。” 屋内一片寂静,片刻后,房遗直饶有兴致的问:“还请怀仁细言之。” “其一,看似道玄兄收复山东,已无战事,魏玄成巡视山东,于魏县外许诺,不问罪降卒,许其归乡,与家人团聚。” “自此之后,多有逃兵擒头目来降,山东局势立稳。” “方四郎家破人亡,崔帛身为望族子弟,夺其家产,掳掠其妻……更有甚者,方四郎上告,崔帛杀其妻灭口,此行令人发指。” 清河一事虽然已经传入京中,但其中细节自然是一笔带过,含含糊糊,主要是点出李善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的恶行。 在座众人都闻之变色,高履行喝道:“清河崔氏,天下望族,也太……太……” 门阀世家,总是要脸面的,高履行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就算想做些龌龊事,也要遮掩一二啊,这么直截了当的杀人夺产,也太不要脸了点。 门阀世家作为一个集体,肯定是要脸的。 但具体到各人,未必是要脸的。 “清河令崔虔与方四郎讲和……”李善嘴唇微启,好一会儿后才继续道:“但随后搜捕方四郎下狱,严刑拷打,直至……直至贝州数地民乱,经城兵变,邢州、冀州亦有不稳之像。” 房遗直紧紧皱眉,他发现自己从那些来信中得知的,和李善所说的,区别相当的大。 当时居然有民乱兵变? “当时,淮阳王已经分兵往洛州、魏州、相州……”李善瞥了眼房遗直,“方四郎伤重不治,乱兵群情激奋,在下斩崔帛……” 房遗直不由自主的追问:“民乱兵变立定?” 李善微微颔首,“快马传讯,第二日即定。” 久久的沉默后,李善补充道:“在下当日未想那么多,只见方四郎如此境遇……怒火中烧……” “刘黑闼两度席卷河北,唐军均先败后胜,若再起战事……” 李善突然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微有醉意,苦笑道:“虽人有贵贱之别,但终究是父生母养,历经二十载成人……” “斩崔帛首级,自然得罪了清河崔氏……但目睹方四郎血rou模糊,在下不悔。” 大醉被抬上马车送回朱家沟的李善在心里想,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能不能得个及格分? 当然了,房遗直是没有资格打分数的,李善想象中的考官是他的父亲,被后世称为最佳宰相的模板房玄龄。 已然入夜,房遗直轻手轻脚的走到书房门外,躬身问安。 老仆推开门,房遗直缓步入内,小心的关上门,低声将今日席间话简略明了的说了一遍,基本上都是平铺直叙,并不加上自己的评价。 房玄龄手中不停,仍在挥毫,一心两用。 “父亲,李怀仁所言,与清河乡人信中提及,区别甚大,也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房玄龄在外人面前向来温文儒雅,在家中倒是摆出严父的姿态,嗤笑道:“魏县大捷,擒杀刘黑闼,收复山东,多有旧友来信,赞李善之能,赞李善仁义之名。” “李善斩杀崔帛后,却频频来信,言此人残暴,如此自相矛盾……李怀仁此人,虽然尚未加冠,却很有些城府,难道不知道斩清河崔氏子弟的后果?” 房遗直小心翼翼的问:“如此说来,今日李怀仁所言,理应不假?” 房玄龄放下毛笔,叹息了一声,这件事秦王和几个麾下心腹谋士都是知情人,有人赞,有人贬,有人激言,有人沉默,态度不一。 “清河崔氏,天下望族,根深蒂固,枝深叶茂,但也难免出几个不肖子孙。”房玄龄摇摇头,“大郎,可记得尔祖父之言?” 房遗直一个激灵,挺直身躯,朗声道:“人皆因禄富,祖父独以官贫。所遗子孙,在于清白耳。” “贝州多地民乱兵变,乱兵不敢攻城,在城外劫掠。”房玄龄轻笑道:“武城县外,数百贼兵袭庄,闻房氏祖宅,绕庄而走。” 清河房氏,祖籍在武城县,虽也是千年世家,在清河郡名声其实比崔氏要好得多,只是名气没有崔氏大而已。 这主要得益于房玄龄的父亲房彦谦,秉性耿直,为官清廉,名望极高,对族人约束极严……此次山东门阀世家大肆兼并良田,房氏族人完全没有参与。 房玄龄又提起笔,他得秦王指令,暗中修订律法,这事儿不能公开,只能在家中,随口道:“大郎,以你视之,李怀仁此人如何?” “虽然年轻,但所学驳杂,以仁义为先,待人友善,为人谦逊。”房遗直不假思索的如此说,迟疑了会儿又小声说:“李怀仁真的不是陇西李氏子弟?其父祖辈……至今都未明言。” 房玄龄皱眉看着长子,目光中带着批驳,“待人友善?为人谦逊?” “此子外圆而内方,看似温和,实则心有傲气。” “更明晓时局,目光长运,善识人长短。” 房遗直默默听着父亲的长篇大论,已经从李善身上转到教导儿子了,但始终没有对后一句话做出回复。 第二百零九章 评价 其实,房玄龄已经隐隐猜到了几个可能性。 张文瓘急奔回京,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都对李善有着期盼,再到魏县大捷传来,三人齐齐在李世民面前举荐……如此人物,不可被东宫揽之。 但李世民不置可否,只露出个神秘的微笑……自那之后,房玄龄等三人默契的不再提起此事,甚至在秦王府内都不再提起李善这个名字。 房玄龄为此有过深思,李善显然有意投入秦王麾下,而秦王也显然有意招揽……但两边都始终没有挑明,再联系到李善那模糊不清的背景,房玄龄已经找到好几个可能,其中就包括了去年从岭南回归的李德武。 “李善其人,大郎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房玄龄将话题转了回来,“此人以仁义为先。” 房遗直接口道:“稚圭提及数次,德谋为其扬名,李怀仁设伤兵营,使士气大振……” “此为小道。”房玄龄叹道:“淮阳王下博大败,被生擒活捉,深恨原国公及……” 略微停顿了下,房遗直自然听得懂,李道玄恨史万宝,但应该更恨史万宝背后的太子李建成。 要不是李建成捣鬼,欲制衡秦王一脉,李道玄身为宗室子弟,史万宝敢顿足不前,让他陷入阵中? “贝州民乱兵变,邢州、冀州均有不稳之像……淮阳王会立即出兵平乱吗?”房玄龄摇头道:“不会,他只会等着乱兵聚集起事,成了气候,才出兵平乱。” 房遗直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隐隐猜出其中的玄机,试探问:“东宫?” 房玄龄的沉默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件事在秦王府内引起不小的震动,一方面被杀的是清河崔氏子弟,但李世民麾下并无清河崔、博陵崔子弟,众人震动主要还是因为崔帛的身份。 另一方面的震动来自于李世民麾下几位心腹幕僚。 长孙无忌大为惋惜,如果是他来cao作,肯定选择置之不理,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到事情闹的不可开交,谁都没办法压下去的时候,再使李道玄率军平乱,并且向罪魁祸首清河崔氏发难。 当然了,这一套cao作模式,目标并不真的是清河崔氏,而是远在长安的东宫太子……为什么要对清河崔氏发难? 自然是因为受太子重托巡视山东的崔昊,呃,还要带上个太子洗马魏征。 到时候,铁定是一巴掌扇在李建成的脸上。 想亲征河北压制秦王,结果一直拖到……河北战事都打完了,刘黑闼脑袋都被砍了,你还没出兵! 费尽心思将安抚山东这块肥rou抢走……结果肥rou都在嘴里了,你居然都咽不到肚子里去。 无论如何,终归是清河崔氏惹出来的麻烦,终究是崔昊的锅,连带魏征都要背上这个责任。 只怕圣人李渊都会想……怎么就没看出来,老大这么废物呢?! 偏偏李建成有苦都说不出口……一方面魏征、崔帛是他点了名的,另一方面人家李道玄为什么这么干,自己也心里有数的很啊。 你先使了坏,还不让别人报复啊? 所以,长孙无忌才大为惋惜……这是个削弱太子威望的好机会,可惜李善不会用。 李建成被册封太子近六年了,虽然有个军功盖世的二弟,但他本人在朝中亦有威望,但这种威望主要来自于嫡长的地位,是这六年内慢慢积累的。 一个月前,因为拖延出兵,以至于威望大失……当然了,这和他请命出征之日,河北大捷战报恰巧传来,有很大的联系。 本来就不多的威望,如果再添一把火…… 虽然房玄龄保持了沉默,但他是持有反对意见的,一方面在于他本人出自清河房氏,不希望乡梓在终于平定战乱之后再起波澜。 另一方面房玄龄考虑,将夺嫡之争的范围尽量控制在朝中,不使这种相争传到地方上……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了,就因为东宫、秦王夺嫡,以至于下博大败。 房玄龄很确定,李善不会投向太子,一方面在于他自己的观察,另一方面也来自于秦王在幕僚面前显示出的绝对信心。 所以,房玄龄才感慨李善的确以仁义为先,斩杀崔帛,立平民乱兵变,将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引在自身上。 最关键的是,没有让夺嫡影响到大战后的山东,使得魏征能顺利的安抚地方……反正这块rou,秦王府也是能分润的。 和秦王府同僚不同,房玄龄就是贝州本地人,消息渠道比李世民都要多,早就弄清了事件来龙去脉以及细节。 房玄龄很清楚,李善原本也不愿意大动干戈,直到方四郎被搜捕下狱,重伤而死。 这是个能明晓利弊得失的少年郎,刚刚名声大噪,甚至山东门阀世家有联姻之意,却力斩崔帛……房玄龄在心里想,到底是因为他的血气上涌,还是因为他的顾全大局呢? 呃,这个问题其实不止房玄龄一个人在思索,已经知晓李善身世的凌敬就评价他这一招有点天马行空……得罪了清河崔氏,却辗转维护了东宫,更因为顾全大局不会引火烧身。 至于秦王嘛,给他送的厚礼已经够多了,而且还没送完呢……呃,这份礼就是还没正式送出手的山东名士凌敬。 房遗直犹犹豫豫的说:“席间提到此事,怀仁突然言,淮阳王分兵魏州、洛州、相州……” “他自然看得出来……”房玄龄低低呢喃了几句,手中笔舔了舔砚台,却发现墨汁已枯。 房遗直拿起墨锭缓缓研磨,想了想笑道:“今日方知,李怀仁明年试进士科。” “进士科?” “嗯,据说回京吃了,明经科、明算科都满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