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历史小说 - 东都岁时记在线阅读 - 第1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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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琇接连半个月宿在中书省, 连卫府都没回过一趟, 只来得及向钟蔚送了封信,便随着天子去祭告太庙了, 祭完太庙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北郊祀地,一直到这一日才回城。

    他忙得衣不解带, 便无暇去想究竟该不该再见她了,可每当能停下来略喘一口气的时候,她那笑模样就会突然撞进他心里。

    卫琇以为自己多少要犹豫挣扎一番, 可只那么一瞬他便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远远看一眼——待她嫁作他人妇,连这一眼也成了奢望。

    于是他只是回府将朝服换下,便迫不及待地策马赶来了。

    钟蔚发现卫十一郎眼睛一亮,拾掇起一身懒骨头,异常难得地亲自走过去将他迎进来,一边连弩似地问个不停:“不是说明日才能回来么?怎么落了一身雪?没坐车么?咦,你那小书僮呢?怎么也没个人伺候?”

    卫琇便将他前面的问题无视了,只道:“嗯,我一个人骑马来的。” 室内暖意熏人,雪很快融化成水,将他的氅衣洇湿了一片,头发上的水滴顺着脸侧滑落下来。

    钟荟蓦地见到卫十一郎,像是叫人猛灌了一碗秦州春酒,一时间觉得三魂七魄都在打着旋,整个人有点不辨东西,半晌回过神来才发现,卫琇看起来风尘仆仆的,面容也瘦削憔悴了些许,眼下还有一抹淡淡的青影。

    他一脸的水,也不晓得拿帕子去擦,只是望着某一处,目光怔怔的。他睫毛上也挂了细小的水滴,原本清亮的眼睛里便像起了层薄雾。

    钟蔚叫那常山长公主胡搅蛮缠了大半个月,一见卫十一郎就像见到了救星,恨不能立时撂挑子,可看他一脸懵懂,神思恍惚,大约是没睡饱,只得吩咐僮仆带他回房休息。

    卫琇却摆摆手谢绝他的好意:“无妨,因卫某的缘故已经耽误了好几堂课了,如何敢再懈怠,”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身狼狈,赧然道,“在下先回房换身衣裳,劳驾稍等片刻。”

    钟蔚这懒骨头能提那么一嘴也就算仁至义尽了,待卫十一郎换了身衣裳回来,便迫不及待地退位让贤了。

    卫琇换了一身烟灰色的广袖素葛衫,没有戴冠,只簪了支象牙素簪,大约是因为平日伺候的僮仆不在,那发髻绾得松散,微湿的发丝略有些凌乱,这一身家常装束分明比平日丰神俊朗的模样亲切随性了几分,可钟荟却只望了一眼便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了,饶是她再不愿意承认,阿晏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摸头的孩子了。

    这突然意识到的男女之别让她一瞬间感到有些茫然无措,不自觉地将手伸进袖子里捏了捏那个蜡纸包——本来她是问心无愧的,请阿晏吃个梅条有什么!可此刻“私相授受”四个大字重重砸在她头上,她突然就羞惭起来。

    罢了,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钟荟自嘲地笑了笑,阿晏那么大个人了,她如何就那么笃定他还如小时候那般嗜甜呢?

    钟荟抬眼望了望窗外,雪似乎变大了,雪片在风中瑟缩着,翻卷着,无声地扑在窗棂上。

    她将视线转回卫琇身上,尽管不能将预备了很久的东西交给他,还是感到难言的满足,像徜徉在光的河流中,外头的风雪只不过让此刻变得更暖罢了。

    卫琇翻开书案上的缣帛书册,开始讲《卷阿》,一开口,嗓音有些喑哑,便握着拳避过脸去轻咳了两下,钟荟便觉得自己的心跟着颤了两颤。

    弟子们发现卫先生提前回来,俱是喜出望外,钟先生学问好,治学也谨严,可这张嘴也是真不饶人,原先还好些,自打那扶风苏氏的小公子来了,他那脸皮便像上了浆似的,弟子们倒是有心作壁上观,奈何时常惨遭池鱼之殃。

    卫先生多好,总是文质彬彬风轻云淡的,从来不苛责非难,同弟子说话都客客气气,解疑答惑时也不厌其烦,从来不像钟先生那样,说一遍没听明白便要挖苦人。

    钟蔚将那些弟子的喜不自禁看在眼里,不免又是一阵心酸,一抬头便看见那劳什子长公主正含笑望着她,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想出了整治她的手段。

    钟蔚心里发痒,像有猫爪子在挠,恨不能立时付诸行动,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待卫琇将一首《卷阿》讲完,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向他行个礼告个罪,回自己院子里憋坏水去了。

    心上人一走,常山长公主不一会儿便坐不住了,悄悄附在钟荟耳边道:“我出去逛逛。”便向卫琇告了个假,拿起伞,披上貂裘走了出去。

    “诸位有何疑问么?”卫琇照例停下来向学生们问道。

    钟先生一走,弟子们显然松弛了许多,说话也没那么拘束了,钟九郎才十岁,性子又活泼开朗,乐呵呵地张口问道:“先生,这三百零五首诗您全都能如此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么?”

    有几个年幼的弟子便捂着嘴轻笑起来,将诗和诗序倒背如流没什么稀罕的,但是卫琇讲诗从来都是将三家经义阐释发明,再加上当世名儒的疏注,每一首动辄洋洋数千言,纵然是镇日手不释卷的经师大儒也不可能做到,何况他在中书省的事务也不轻省。

    这孩子明显是在找茬啊,钟荟无奈地看了看堂弟红扑扑的小脸,真想狠狠地捏一把,随即又生起了促狭的念头,饶有兴味地支着下巴看他如何应对。连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一直冷着脸低着头的外姓弟子祁源闻言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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