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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降维 第122节

    这个选择很危险,但是阿钩的伤势如果不处理一下, 很可能等不到出山就会死在路上, 更何况他们对此地全然不熟悉,若是迷失在山中更为致命。

    转过一个山坳, 眼前就是一座小小的村落, 说是村落,其实不过是几座破旧的茅草屋,檐下放着几只大簸箩, 上面摊着许多颜色深重的菜干。

    他们走过去时,柴门里走出几个白发苍苍弓腰驼背的老妇人, 她们站在门边,看着这两个狼狈怪异身上带血行色匆匆的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原地,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像是干枯瘦长的冷铁立在那里, 丝毫不见任何一丝对于这两个奇怪外来者的好奇。

    这种古怪的观望神态让阿钩从心底感到了一种难言莫名的恐惧, 像是有纤细冰凉的小手从地里伸出来,悄悄扣住了他的脚踝,一路顺着脊背抚上了他的心脏。

    在这些老人冷漠的视线里,阿钩感觉腿上的伤都没有那么痛了,他只想着赶快离开这里——无论是去哪里都行。

    但奇怪的心理感觉肯定不能被谢琢采纳,三郎君搀扶着阿钩走过去,选了距他们最近的一位老妇人,上前问道:“老夫人安好,我与我仆行至此处,遇到了强人,惊慌之下逃入山林,想寻一位识得路途的男子带路引我们出去,不知老丈可在家中?”

    老妇盯着谢琢看了一会儿,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只是默不作声地瞅着谢琢,眼皮耷拉,脸上深刻地皱纹里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谢琢仿佛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抗拒,毫不气馁地又询问了一遍,这次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态度和蔼可亲得完全不像一个出身富贵的世家子弟。

    听他第二遍询问,那名老妇终于动了动眼皮,干瘪的嘴巴抽动了一下,从嘴里扔出两个梆硬的字:“死了。”

    谢琢眨了眨眼睛,略微一想,猛然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赵无缺跟他提及过的“寡妇村”,六年战役期间,边境定州告急,所有成丁都被拉上了战场,到后来,因为兵员折损严重,征兵的标准不断放宽,竟然到了“凡能举握剑斧者,皆入兵书”的地步,上到八十老翁,下到八岁孩童,全都被囊括在内。

    有许多村落,一夕之间男丁尽无,一部分是为了逃避征兵躲入山林了,另一部分则是被强行征走了。

    这些村落里只剩下了年迈的老妇和实在无法可用的婴孩幼童——就连妇人都被征入行伍,“行浆洗缝补炊火事”。

    有些村一整个村子都被征空了,留下孤儿寡母苦苦守候,这样的村子就被称作“寡妇村”,赵无缺带着谢琢在外行走时,给他指过一处村落,说那里就是距离定州城最近的寡妇村,满村男丁都留在了“填尸线”里头,定州军每年会给她们发饷,这本是不符合大夏抚遗烈属规则的,给定州的饷银里也没有这部分,所以这些饷银就都是他偷摸学着私造的军钱。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不是积年库吏,谁也分不清。”赵无缺提起这件事情时还挺骄傲。

    将赵无缺的脸从脑海里挥去,谢琢意识到,他和阿钩可能的确是来到了一个“寡妇村”。

    老妇看了他们一会儿,往后退了两步,将篱笆扎的门打开,转身慢吞吞地向着屋里走去,抬手将遮住门框的破布撩起,大大地显露出其中的景象。

    谢琢会意,扶着阿钩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屋,很识相地坐在了门槛上,没有贸然踏入房间。

    老妇对他的识相大概也很满意,出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碗清水,一言不发地递给了阿钩。

    阿钩喝水的时候,她就呆呆地盯着阿钩瞧,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谢琢试探性地开口索要了一些干净衣物,老妇瞧了他一下,竟然转回屋里去拿了,但等她出来时,谢琢颇有点哭笑不得——

    他原本的意思是借两件农家衣物,拆散头发,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样子,但是老妇手里居然只有一件衣服,而且她伸手递出的方向,明显是对着阿钩的。

    被刻意无视了的谢琢:……

    阿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越过主家被偏爱的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将求救的视线转向了三郎君。

    谢琢示意他收下,从容地代他向老妇道了谢,老妇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回屋去了,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两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在这里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静悄悄地看着这边的其他老人们不知何时无声地退回了自己的屋子,重新关上柴门放下布帘,青天白日的,硬是营造出了一种死寂的氛围,只有单薄的炊烟在寥寥几座房顶上飘起,证明这里并非一座死村。

    老妇对三郎君和自己的待遇差别之大,令阿钩前所未有地忐忑起来,他像是屁股底下长了刺儿一般,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那条伤腿又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失去了颜色,像是青白的死人腿一样,让阿钩忍不住想要去碰又不敢碰。

    谢琢看了看四周,将阿钩半拖半抱到屋后的茅草堆旁,把他安顿在上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休息一下,我去问问如何出山。”

    阿钩不知道三郎君和那位老妇说了什么,等过了一刻钟再回来时,那位老妇对他俨然已经是有求必应的状态了。

    谢琢将自己的头发用青布条扎起,沾了点煤灰把肤色抹得暗沉,手上端着一大碗糙米粥和杂粮面窝窝,和阿钩分吃了,然后倒头便在稻草堆上沉沉睡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那些追在他们后面的追兵。

    见他坦然如此,阿钩焦灼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不由自主地跟着睡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谢琢将他推醒后,转头轻声说:“大概要多久?”

    “不是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没人会摸黑走山路,山里头可是有人见过熊瞎子的,这时候出山那是在找死——”阿钩这才注意到老妇竟然就站在谢琢身后。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三郎君微微偏过了头,像是看了那个老妇一眼,苍老的女音于是停了片刻,而后生硬地转折:“……就是要多费点功夫,不停歇地走上一夜肯定能出去了。”

    三郎君微笑起来:“多谢老夫人,还请劳累些,前方带路,我这仆人的伤势等不了许久,我想明日午前到镇上,寻个良医替他诊治。”

    老妇人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也没有介意他命令式的语气,默认般地到屋后提出了一个筐子,拿出镰刀,摸出一根粗长的火把重新缠裹了一下木棍上的布头,走到了前方。

    别看老妇人年迈佝偻,腿脚却着实有力健壮,行走在复杂的山路上,竟然有种健步如飞的感觉,手中镰刀快速割开杂草,开出一条能够容纳人行走的小路,比身后一残一弱走得不知道快了多少。

    阿钩忍着腿上的痛,满头大汗跟了一段距离,忍不住问:“郎君和她说了什么?为什么她……”

    谢琢笑了笑:“我只是跟她说了此行的目的。”

    阿钩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编史?”

    谢琢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嘴角快速地一翘又落下,睫毛遮盖住大半眼睛,模糊了其中神情,半晌才否定:“不,是去告发定州军赵无缺私造军钱,中饱私囊。”

    阿钩一下子怔住了。

    他不知道三郎君消失的那几天是去哪里了,但是在三郎君初入定州军营为书簿的那些日子里,他是一直都在的,他听着那些老兵详细地讲述六年战役里的经历,看着三郎君将它们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全然是专心投入修史一事的状态,怎么现在突然就变成……要去告发定州军的大将军了?

    事实上他根本都不知道谢琢为何要匆匆逃离,只不过凭着莫名的信任跟着他逃了出来。

    依照大夏律令,流放犯官无诏擅自离开流放地,是为斩首死罪,祸及三代,从犯等同。

    谢琢跑得迅速,阿钩跟得果断,两人都没把这个威胁放在心上。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问,阿钩默默闭上了嘴,不再多问。

    就算……就算是想要回京,想要做回他荣华富贵的世家子弟,那也没有什么好苛责的。

    阿钩想起在来的路上,三郎君接过那支别人遗弃了的脏兮兮的笔,爱惜地在衣服上蹭干净对他笑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了。

    夜间走山路的确不好走,唯一的好处就是追兵绝不会在这个危险时候继续追踪,而他们又有熟练山民带路,竟然真的在第二天清晨出山来到了一座小镇前。

    当三人站在山道旁看着小镇时,老妇忽然回头,一双眼皮耷拉的眼睛睁大了:“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谢琢镇定地看着她,平静地回答:“记得,要赵无缺偿命。”

    老妇人满足而快意地笑了起来,苍老僵木的眼里放出guntang烈火一样的熔岩火焰:“那我等着看他下地狱。”

    谢琢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被仇恨烧灼得晚年不宁的老人,轻轻叹息:“你会看到的,他已经活在地狱里很多年了。”

    老妇怨恨地低语:“那是他应得的!”

    她扔下这句话,便转身沿着来路回去了,阿钩听他们的对话听得稀里糊涂,想询问又不知从何问起,揣着疑惑被带进了小镇。

    定州南下的道路多山多关隘,这座小镇是定州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之一,谢琢将阿钩安置在一处废弃城隍庙里,出门去给他找大夫了。

    追兵被他留下的痕迹误导到了另一边山林,但只要他们仔细搜寻,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这是个陷阱,于是这座小镇也并不那么安全,直接去医馆找大夫显然是不合适的,他不慌不忙地绕着镇子走了一遍,脑子里就有了主意。

    第151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六)

    镇子不大, 镇口的城隍庙也只是狭窄的一进小院子,城隍大帝的石像塌了一半,威严的一只眼睛还怒目看着门口, 阿钩靠在供台下坐着, 神情忧虑地看着门外, 郎君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

    郎君自幼锦衣玉食养在首辅膝下, 哪里做过这样和市井小民打交道的事, 若是、若是……

    阿钩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一边昏昏沉沉地想着, 一边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这是郎君出去前交给他保管的,里头都是这几个月来谢琢逐字逐句记录下的东西,在阿钩心里, 这些东西价值连城, 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好好保管。

    不等他胡思乱想结束, 门口便传来了低低的人声, 阿钩顿时惊醒了过来, 侧耳去听, 辨别出其中一个正是自家去了多时的三郎君。

    “……正是此处, 他为护我不慎从山上滚落,被重物撞击碾压, 幸得山中善民救助才能出山前来寻医,我也不敢再搬动他, 还请钟医费心……”

    “诶诶诶,郎君此话过矣!救死扶伤本就是医家本职, 更何况若非郎君方才一拉, 我或许也要成了水中溺鬼了, 不过是顺路摊瞧一名伤者,有何不可……倒不知是哪家不晓事的顽皮小儿,竟将桐油洒落在桥边,实在害人不浅!”

    两人低声交谈着,一名面白有须、穿着粗布长衫的男人提着药箱走进来,一眼瞧见阿钩:“唔,神志还算清楚,大幸!最怕山上滚落之人昏厥不醒,恐伤及头脑,那样的话就是神医出手也无可奈何了。”

    大夫放下药箱,在阿钩面前蹲下,仔细查看了一下他腿上的伤,伸手按压了两下,点点头:“不妨事,虽看着恐怖,其实就是骨伤,将断骨吻合固定,将养数月便可,只是由于拖延了一日,只怕无法再恢复行动如常的状态了,而且定骨之痛,钻心彻骨——”

    “没关系,”这回说话的是阿钩,“请医者尽管施为,只要能快些行走,什么痛我都忍得。”

    钟大夫闻听此言瞧了阿钩一眼,没什么表示,大概是听多了病人这样的夸口,他抬手将阿钩的袖子卷了几卷,叠成厚厚一块,示意阿钩咬进嘴里:“以前还有人痛到把舌头咬断了,你要是受不住就咬着它。”

    或许因为附近就是大山,常有外伤病患送到此处,钟大夫对于骨伤颇有一手,请谢琢将阿钩死死按住,他为其清洗洁净伤口后,眼都不眨一下,抬手就抓住两截断裂得有些可怕的骨头,强行拗正回了原位,阿钩的脖子上顿时绷起了寸高的青筋,额头上汗水如瀑而下,一双眼睛里瞪起了血丝,等大夫用布条合着木棍捆缚断腿做完固定,取下阿钩嘴里的袖子时,才发现他竟然生生咬出了一嘴的血。

    “好汉子!”

    钟大夫这回是真的惊讶了,正骨前夸海口的人他见得多了,但是真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这还是头一个。

    对于听话的病人,大夫也总是愿意给予更多的关怀。

    于是钟大夫顺口问了一句:“郎君接下来可有打算?镇子偏小,这几日又多客,怕是客栈都住满了,正巧这位的伤也需定时换药,不如去我家暂歇几日?”

    谢琢立即打蛇随棍上,起身长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扶着阿钩往外走时,谢琢状似无意地问:“这里附近可有什么名山胜景?平时就有很多客人来往游玩吗?”

    钟大夫没有任何戒心地回答:“嗨,什么名山胜景,漠北这里都是穷山沟子,再往前就是定州边关了,靠近北蛮,危险的很,哪有人会来这里游山玩水?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人来人往,客店的老板都快乐开花了,就盼着他们待久一些。”

    谢琢闻言笑起来:“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幼仰慕边关豪情,这次得了空隙从家中偷跑出来,没想到就遇上了险事,若是让家人知道,定要担心不已,以后也不会再让我出来了,可惜天下之大,我却不能尽情一览,实为憾事。”

    钟大夫一听,自觉明白了这位郎君的身世,原来是个家里偏宠的叛逆郎君,偷摸逃家出来玩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嘛,总是爱面子的,不喜欢灰溜溜回去被笑话。

    于是他立即应诺道:“你且放心住下,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此处的,等这位小兄弟好一些再走也不迟,吃饭也可与我搭伙,不过是多下一碗米的事情。”

    谢琢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像是一个被看破了心思还要强撑的年轻人:“这、其实我也不是……”

    钟大夫见他此状,更为开心,带着两人到一处僻静街巷的小宅子前停下,开门带他们进去:“厢房还空着,我家中一女,去年已出嫁,老妻早逝,家中仅我一人,平日里空旷凄清,如今多了二位,也算是添了人气。”

    他将谢琢两人安顿好后,就急匆匆背上药箱子坐堂去了,谢琢站在门边看他远去,阿钩坐在房间的床榻上,用茫然又异样的眼神望着三郎君的背影。

    三郎君……是如此善于精微言辞的人吗?他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怎么钟大夫就自觉主动地要带他们回家来住、又要为他们保密了?

    “我们在这里停留几日,等你的伤大略好转,便启程南下。”

    谢琢回过头,一反方才与钟大夫说话时那种略带青涩的语气,声音平静。

    阿钩听见命令式的语气,本能地低头应声:“是。”

    “这几日,你不要出门,我也尽量不会露面——只怕那些追踪的人,已经到了这个镇子上了。”

    阿钩悚然一惊:“什么?!”

    “只要他们不是傻子,就会知道要凭借马力冲到这些关隘镇口来蠹堵我们,被堵到也是早晚的事,但这种追杀谋命的活儿好说不好做,他们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居搜索杀人,所以只要我们不出去,他们多番巡视等待之下一无所获,自然会怀疑我们是不是走了别的路。”

    谢琢的语调很淡,似乎并不觉得和一群杀手住在这么近的距离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他这样的态度也让阿钩渐渐平静下来:“一切听郎君嘱咐。”

    正如他所言,接下来几天一切都风平浪静,总能听见门外有喧嚣之声,偶尔有人上门讨水问路,钟大夫不在时他们就假作院中无人,钟大夫在时就由他出去应付,倒也没出什么事情,上门的人似乎真的就是偶然路过的行脚者,来的快速走的也利落。

    等到了第八天,阿钩腿上伤口的皮rou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勉强能依靠木杖行走路,谢琢与钟大夫出门为一位山民看诊——居住在人家家中也不时白住的,更何况还有阿钩的药钱,谢琢是被流放至此的,身无分文,阿钩带的银钱也不多,长久下来早就一干二净了,于是谢琢就帮钟大夫打下手以抵偿资费。

    毕竟时谢家培养出来的玉树芝兰,不说精通药理,做个乡野大夫的助手可是绰绰有余了,钟大夫还从谢琢口中学到了许多京城名医的行医诀窍,尽管只是寥寥数语,却让他如获至宝,直呼过瘾。

    谢琢早起与钟大夫辞行,钟大夫再三挽留不得,只好请他最后陪同自己去看看一个病患的疑难杂症,据说这病他看了几次都看不出名堂,若是再找不出病症,就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了。

    谢琢跟钟大夫出门,阿钩一人留在家中等候,慢吞吞地打理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就是那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