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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第69节

    乐有薇9岁时,学校征收冬季校服费,她去找大舅要钱。周日上午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大舅始终没回来,大舅妈说要带女儿回娘家吃饭:“你回去吧。”

    乐有薇走出门去,穿过邻居家的饭菜香,望见天边残阳如血。是在那一瞬间想起,当年今天,父母打包着行李,爸爸说:“我们给你带礼物回来,薇薇想要什么呀?”

    爸爸mama把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了。女儿在没有爸爸mama的世上过了3年了。

    厂区门外50米处,树立了一座石碑,是省道的标志,乐有薇走过去,在石牌背后坐下,权当能挡挡风。

    可是风从四面八方来。

    有校服穿了,就不会这么冷吧。老师说冬季校服是夹棉的。乐有薇往回走,躲进大舅家对面单元的楼道。往常,每次来找亲戚讨钱,他们会从猫眼里看她,假装不在家,不开门。今天乐有薇是趁大舅妈出来扔垃圾时跟进屋的,但大舅妈只给了她10块钱。

    大舅妈和表姐并没有出门,不多时,大舅回家吃晚饭。乐有薇学了乖,大舅的车刚停下,她就飞奔而去,大声喊舅舅舅舅。

    厂区宿舍人来人往,大舅碍于脸面,掏了一百块钱。乐有薇接过纸币,大舅碰到她冰凉的手,她仰起脸说:“大舅,我想吃饭。我有胆囊炎,不能挨饿。”

    吃完晚饭,大舅送乐有薇回外公外婆家。第二个周末,乐有薇去找二舅,讨到几十块钱。

    爸爸mama的兄弟姐妹里,大舅家的日子是最好过的,他是厂里技术办主任,高级工程师,大舅妈在区财政局坐办公室。学校催得急,乐有薇每天一放学就去大舅家,如此一周,她凑足了两套校服钱,还买了两双棉鞋。

    外婆过世后,乐有薇在郑家长住。有次在路上看到大舅一家,她直着眼睛走过去,郑好回头看:“他们还在看你。”

    乐有薇赌气说:“才没有,我在他们家讨钱,坐着不走,他们也看不到我。”

    郑爸爸说:“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是平常事。”

    回到郑家,做完功课,郑爸爸教乐有薇和郑好写这句诗,富贵时素不相识的人会巴结你,贫贱时自家亲戚会疏远你。乐有薇说:“所以我要争口气,让他们以后来求我,求我我也不搭理。”

    郑爸爸笑道:“不是为了给他们看,是为了自己过得好。”

    当年,意识到自己爱上叶之南,乐有薇心情持续暴虐。温书之余,她总去省博看望展柜里陈列的冷兵器。它们外观古朴暗沉,埋葬了烈火往事,但无人知晓,它们依然夜夜悲鸣,渴望嗜血,渴望大开杀戒,斩去眷念,也斩去不舍,来一场痛快了断。

    忍是心上一把刀,乐有薇没能干掉软弱的自己,只得借助外力。一开始,她卑劣地把丁文海当成利刃,用来剜去顽疾般的隐痛,但在一天天的相处中,她认真接受了丁文海。

    前年中秋节,乐有薇带丁文海回郑家,两人当时已有结婚打算。几个月后,乐有薇和郑好回来过年,陶mama喜气洋洋地打开衣柜,顶层是8床锦被,从一斤重到六斤重都有。

    陶mama说云丝被是去丝绸厂看着工人织的,鹅绒被是找老师傅现场填充的,都是好东西。她还说自己年轻时候,床上用品是嫁妆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时代变了,但这种好东西总还是用得上的。

    阳光亮白,从窗外透进来,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乐有薇的手摸过斑驳的墙壁。就是在这间房子里,一个大风雪天,爸爸抱着女儿出门,mama拿出女儿最喜欢的印着小鹿和小兔图案的盖毯,把她裹得暖暖和和的,送去外婆家。

    mama最要好的老同事意外去世了,她和爸爸得去奔丧。mama是工厂的出纳,每到轧账期就忙得天天加班,婴儿时期的乐有薇喝牛奶总会吐,有时候,爸爸抱着她去找mama。

    财务室有几个男同事,mama找了一间没人的办公室给女儿喂奶,有次被领导隔着窗看到了,批评道:“这像个什么话?!”

    老同事替mama说话:“女人哺育孩子,天经地义。”

    领导觉得很碍眼:“去厕所不行?”

    老同事说:“领导,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厂里连加班费都不发,这点小事你就算了吧。”

    领导是个中年男人,被忤逆得很不快,此后没少给这位老同事穿小鞋。乐有薇5岁时,mama的老同事洗澡时摔了一跤,头磕到了洗漱台上,没抢救过来。

    爸爸mama前去吊唁,mama哭肿了眼睛回来,老同事一向很护着她,但命运总是不留情。

    mama说:“在你最艰苦的时候,向你伸出手的人,是不能忘记的,一有机会就要报答,不要等。”

    言犹在耳,5岁的乐有薇听不懂,26岁半的乐有薇失声痛哭。只要还记得和郑家三口的往事,那么有些事,注定只能烂在心里。

    “小乐,我一直爱着你。”那晚在摩天轮,乐有薇知道彼此是相爱的,重新对叶之南有了贪恋。可是,不能够了。

    想到叶之南会伤心,乐有薇心疼得肝肠寸断。很爱他,是真的很爱他,很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无路可走了。

    与重疾有关的手术很难保证万无一失,那天,当叶之南告知没爱过陈襄,乐有薇由此知道,他是真的一直爱着她,是真的想和她天长地久,当时她就想,朝闻道,夕死可矣。

    关于这段情,其实自己没有遗憾了,遗憾的是叶之南。但是怎么办呢,有个自私鬼一而再地伤他的心,直至今日,狠下心肠决意放弃他。就这么,放弃他。

    一场死局,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伤你的心了。乐有薇撕心裂肺,哭到流不出眼泪,戴上墨镜,走出门去。

    郑好没走,坐在楼下的石凳上玩手机。她以为乐有薇想念父母了,什么都没问。

    路过小卖部,郑好去买饮料,乐有薇默默地看着她。坦白说,当年和卫峰分手,她火速找了新恋人,协助自己放下,最大的原因在于,想避免自己成为郑好这种人。

    即使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郑好,当她为叶之南痛苦时,乐有薇时感厌烦。以人为镜,她绝不允许自己嗜痂成癖,那会使她厌恶自己。

    丁文海中途背弃契约,乐有薇承认看错了人,但在一起的时光,她过得安稳舒适,跟叶之南相处时落落大方。她很喜欢那样一个从容自得的自己。

    走出小巷,乐有薇收到叶之南的信息。他和一家家纺品牌的老板谈得很好,他们想找村妇们定制一批真丝睡衣和床品,用于外事礼物。他问:“你哪天回云州?我带你去见她,具体谈谈。”

    叶之南不想白拿《南枝春早图》,想为绣庄和学校再筹点钱,乐有薇心里大雨如注。

    很想好好爱他,不能再爱他。很想去见他,不能见他。见到了,刚才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将是白费。乐有薇把指甲掐进掌心里,极力聚拢理智,缓慢地打字:“先口头替严奶奶她们谢谢师兄。我想在家多住几天,这次让佳宁替我接洽客户吧,师兄有事直接找她。”

    叶之南没有回复。乐有薇情绪很不稳,不便开车,和郑好步行去二舅家。傍晚时,两人走上一处天桥,少年时,这里是放学的必经之地,两人总喜欢趴在栏杆上谈天,因为前方视野开阔。

    晚霞漫天,乐有薇仿佛梦回中学时代,同样的万家灯火,同样的年少友人,路旁还有着同一棵香樟树。

    自问这一生,最不能放弃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才发觉,你以前就是可以被我放弃的,我一直是有能力和别人在一起的。我高估了自己,以为伤你的心是万万不能,可还是只能伤你的心。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不想做那样的人,可是只能做那样的人。爱着你,不能告诉你,舍弃你,却得说出来。走到郑好二舅家门口,乐有薇一字一字,把心上巨石沉入深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师兄和郑家是一二,我决定共存。”

    叶之南坐在办公室里,等到了注定会等来的答复,所有的光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在慈善拍卖晚会现场,乐有薇制止他发言:“听我的。”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心如细沙崩塌,那时他几乎就明白,他是得不到她的。

    之后种种,不过是强弩之末。幼年时,郑好喜欢乐有薇,乐有薇知道,先挑明;他喜欢乐有薇,乐有薇也知道,但她顾虑丛生,一躲再躲。

    曾经想过,如果乐有薇父母健在,她在幸福家庭长大,对待爱情就不会那么绷着,就会想要就要,予取予求。然而此生没有机会,郑家出现得更早。

    那天在乐有薇办公室,叶之南说出和陈襄的往事,乐有薇被击溃了,背对着他无声恸哭。中途,乐有薇的手机响起,她没有回头,叶之南看着旋转椅后伸出一只手,抖索着寻找手机,然后按掉它。他心如刀割,他是这样地为难着她。

    两条信息间隔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叶之南看到弩.弓崩裂,化为齑粉。窗外月明如昼,他的小乐下定了难下的决心。

    第79章

    在郑好二舅家吃完饭,陶mama说要商量出国的事,一家人撤了,但在回来的车上就商量完了。陶mama说:“单位栽培的机会难得,要珍惜,害怕一个人在外,也能理解,好好自己拿主意吧。”

    郑好说:“我跟叶师兄说,等到下个月,我跟他的团队一起去美国,感受一下再说。”

    乐有薇提醒她:“星期一办完房产过户,就去办护照吧。”

    到家后,陶mama提议:“打两圈?”

    郑好支起自动麻将桌:“你一催我们回来,我就知道你什么意思。”

    每次回家,乐有薇和郑好必然得陪着陶mama搓上几把。用陶mama的话说,重在娱乐,反正谁输谁赢,都是rou烂在锅里。

    打到第二圈,乐有薇又听牌了,陶mama急了,以前的常胜大将军一直是她:“乐乐不准再记牌!”

    郑爸爸揶揄:“得失心太重了,要不得。”

    郑好摸到一张好牌,哇哇叫:“老爸大气点,八条打出来。”

    郑爸爸捂住牌:“我没有。”

    陶mama凑去看一眼:“有。”

    乐有薇摸起一张,猖狂地把所有牌一倒:“别吵了,我都给你。”

    晚上10点,战斗结束,最大的赢家是乐有薇,她疯狂暴露了她就是想赢的本性。郑爸爸紧随其后,常胜大将军今晚屈居第三把交椅。

    陶mama想不通:“你俩今天手气太好了,特别是乐乐,还学着记牌了,不学好!”

    乐有薇刻意地笑,刻意地闹:“今天高兴,没藏住。”

    乐有薇以前打麻将连郑好都不如,十有九输,输得被陶mama赐名乐书记,陶mama指着她,又指指郑爸爸:“好啊!”

    郑爸爸和乐有薇齐声大笑,郑好眨巴着眼:“所以只有我是真输?”

    郑爸爸拍拍乐有薇的头,他前天一见着就说那是小男孩头:“有输有赢,这就对了。”

    陶mama对待麻将事业很严肃,每次必备不同数额的纸币,她说比起网络转账,战利品还得实实在在摸得着。乐有薇理着赢来的钱:“想开点想开点,反正rou都烂在锅里了。明天早上出去吃面,算我的。”

    陶mama和郑爸爸对视一眼,郑好说:“我输得最多,浇头我要两份!”

    乐有薇捏她的脸:“胖人九分财,不富也镇宅。”

    郑好飞起一脚,乐有薇笑着躲开。在旧居的时候,她接纳自己是郑家人了,眼前是一家四口。虽然爸爸mama还是叫不出口,但她知道他们明白。

    秦杉发来短信,他每晚花上一个小时学习古玩和拍卖知识,乐有薇所在的行业有学识的人很多,她谈笑有鸿儒,做她的朋友,他想做个很像样的朋友。

    看完资料,秦杉习惯和乐有薇聊聊天。他努力和郭立川书记交流,自觉顺畅了一点,但郭立川等不及:“你还是给我写邮件吧。”

    乐有薇回复:“也就是说,锻炼对你还是有用的。”

    秦杉说:“不管怎么说,要相信练习的力量。那个方瑶找你麻烦了吗?”

    已经过去了几天,方瑶那边仍没动静,乐有薇知道她一定会记恨。从美国归来,两人早晚还会再过招,但是没关系,不服就打服,不跟她多废话。

    陶mama察言观色:“哦哟,有新情况。”

    郑好毫不留情出卖情报:“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建筑师。”

    陶mama追着问:“有他照片吗,他爸妈做什么的?”

    乐有薇说:“只是朋友。”

    打完麻将,乐有薇去洗漱,一落单,一颗心又开始发疼,她吞下两颗安眠药入睡。总有些事是无法处理妥善的,量力而行,说不要就真的不该再去要了。

    次日,郑好没能像她吹嘘的那样爬起床吃面,乐有薇和父母买菜归来,她还在睡。

    午饭后,郑爸爸和朋友去钓鱼,乐有薇和郑好去逛美术馆。孔老太有个朋友的油画展在5号馆展出,她帮着问过,油画家本人今天在场。

    油画家毕业于农林大学艺术系,这次展出的作品是古村落系列油画,他历时多年,寻找那些没有被开发的古村落和古镇,用画笔记录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呼呼人们注重环保。

    油画家的作品色彩斑斓,风格很鲜明,乐有薇把他视为郑好新工作的第一个客户,让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油画家和一家代理机构签了约,他承诺明年协议到期,就考虑和贝斯特合作。

    乐有薇和郑好聆听油画家讲述各种风格主义和艺术表现形式,连着几天走访艺术家,乐有薇对自己和江爷爷的会晤略有信心。油画家探幽寻访,画笔下许多古建筑都很有看头,她一张一张发给秦杉。

    美术馆快闭馆的时候,包里响起手机提示音。乐有薇点开一看,无数条信息,大多是休假期间不必理会的,然后她看到,秦杉发来一张图片和一条视频。图片是镶进画框的《猫头鹰》,一角放着放大镜,底部衬着古建筑老照片,是乐有薇初去江家林送的。

    视频里,秦杉满头大汗地摆弄着两只小白瓜,郭立川让人送来了一筐。小白瓜品种名叫惜夏6号,秦杉分给村人同享,他详细地描述了它的口感,最后澎湃地表示:“这个瓜也太好吃了!邵女士了不起,我迫不及待想认识她!我看郭书记也顺眼了。”

    惜夏6号是邵颖秀培育的,郭立川是她丈夫,他原先在投行工作,主要做企业上市保荐。

    有一次,郭立川给某个农产品品牌做上市前的尽职调查,在农交会上认识了邵颖秀,邵颖秀是农艺师,在江家林所在县城的农技站工作,负责瓜类砧木育种及栽培。郭立川和邵颖秀相爱,辞去投行工作,考上该县公务员,异地恋修成正果。

    秦杉还在加油站服务区没走,索性又拍了视频,举着小白瓜美滋滋:“这里很好闻!又甜又香!”

    他居然把两只白香瓜带出村了,乐有薇笑话他:“这里叫瓜脐。”

    两人交流了半天水果心得,聊起了建筑。秦杉对密园的建筑风格称赞有加,乐有薇兴起,回到旧居,拍摄四壁空空的房间给他看:“这是我小时候的家,这里有个五斗柜,最下面两层归我,mama给我买的玩具都放在里面;这里是饭桌,八仙桌样式;这里是我的床,是杉木做的哦,爸爸说杉木床很香。”

    郑好戴上了秦杉送的小金佛,她拉着红绳子,扯到眼皮下看了看。乐有薇对秦杉很有办法,沉默寡言的人被她变成了可爱多,秦杉对乐有薇竟然也有办法。家里买下旧居,首付大头是乐有薇自己的钱,她还愧疚无语,心理包袱很重的样子,转眼秦杉用两只小白瓜就把她哄好了。

    秦杉大叹以前不认识邵颖秀,不然慈善拍卖晚会那天,乐有薇和郑好就能吃上惜夏6号了。乐有薇嘻嘻哈哈:“好好巴结邵女士,将来她培育了新品种,第一只瓜拿给我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