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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第51节

    董墨连那玉烟小姐什么模样也想不起,只得漠然应承,“祖母教训得很是。”

    老太太略吃一惊,在榻上歪着眼睃他,“你的意思,你对玉烟没有别的心思?”

    “不敢窥想。”

    老太太这才放心,又怕人说她偏心,笑道:“等你五弟的婚事定下了,我就该为你cao心了。只是你在济南的事如今传得沸沸扬扬,门第太高的人家,有些顾虑,我懒得去招些奚落。你委屈一点,不拘什么品衔官职,只要清清白白的人家就好,你说呢?”

    董墨以为搁置的念头,又浮到心上来。面上还是一贯的冷淡态度,“凭祖母定夺。”

    比及回房吃过晚饭,又吃罢药,天色落下去,那念头却仍没能沉下去。但他从不敢对人提起,提起来他自己也要笑自己。

    斜春来掌灯,他伏案修书,信是写给柳朝如的,问询他济南盐案的进展。写了一半,屋里渐渐变得闷沉沉的,窗外漆黑得不透一丝月光,风从窗缝里渗进来,将案上清灯吹得东倒西歪,绢罩刚笼上,便下起雨来。

    虽不下雪了,三月里还是风声肃杀,春意一贯的姗姗来迟。那雨点偏砸在门窗上,“咣咣咣”像无数只手在急促地叩门。胳膊肘碰下一本书,他弯腰去拾,看见边上掉出来一张纸。

    他拾起来,凑到蜡烛底下看。原来是梦迢在清雨园里写下的信,她那时候怕他认出字迹,刻意将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个不常写字的人,稚嫩可爱。

    此刻那些字在昏暗的烛光里歪着,又成了个瘸子一般,走得很艰难。他看到最后几句:

    章平,倘或你也做梦,那你梦里听见的雨,一定是我的脚步声。我下在夜里,就在你窗外,请你将窗户打开一扇,让我撇进来。

    董墨将那纸凑到蜡烛上,待要烧了,又不知什么原因,像被烫着了似的一下抽回手。反而走去将门窗统统敞开。

    雨点乱着斜打进来,屋里顷刻湿了半丈,蜡烛被狂风吹灭。那些雨滴落在他脚下,溅湿大半衣袂,水花透着如月的冷辉,似乎有个女人伏在他膝上,哭湿了他大片腿。

    作者有话说:

    董章平快要回济南了,去开展他嘴硬心软的“报复行动”。

    我再不预告下,怕你们熬得艰难。

    第51章 盼几番(一)

    月末始见绿扶疏, 瓦墙护竹,莺雀幽栖。董墨由都察院骑马归家, 换下补服便直往老太爷书房来。途径园中, 撞见好一堆红男绿女在一处欢笑放风筝耍乐。

    原来董墨底下两位出了阁meimei回家来,兄弟姊妹并几位妯娌凑在一处玩闹。牵牵连连的,多半都是亲戚绊亲戚, 藤瓜似的联出许多,自幼一处玩耍长大, 倒没甚避忌。

    董墨远远瞥见一眼, 隔着花明柳暗的一片池塘, 形同隔着一个世界, 他无论如何是融入不进去的。他们也瞧见了他, 只当做没瞧见, 也不给他融。

    他依旧走着,在绿茫茫的林荫里。走到老太爷房里来, 老太爷笑呵呵说皇上与内阁商议,采纳了那则先税后抵的建议,用于支撑后续宁夏的战事。

    更叫老爷子高兴的, 却是另一桩事, “这批在各省曾收的税银, 皇上不叫地方衙门直接收缴, 除两京外,要在南北钦定四位巡抚,监督各省衙门收缴, 所收税银由巡抚押送北京入账。”

    说着, 老太爷落到椅上, 两手扣在腹前笑叹, “你叫通政司上的那些弹劾楚沛的奏疏起效用了,真遇着这等军国大事,皇上还是信不过楚沛,眼下又有意要将娄大人提为户部尚书。”

    “楚沛终归不过是靠着谄媚迎合圣心才得势,皇上也不过是渐渐年迈,偶然好奢靡,也情有可原。”许多结果董墨早有预料,心头倒是更在意另一桩事,“这四位巡抚可有定员么?”

    “暂且还没定下,共由六部举荐。”

    暗忖须臾,董墨一撩袍子跪在案前,“卑职自请前往山西山东河南三地,请太傅向内阁举荐。”

    闻言,老太爷将发皱的额头往深里更皱了些,俨然一片老旧布头,熨也熨不平整了,“你在济南失利,想找补回来?我看算了吧,你在山东闹的笑话还不够多的?况且皇上调你回来才半年,哪里又会派你去?”

    实则老太爷是想举荐家中大老爷去。钦点巡抚,体面风光,正是个在朝廷露头的大好时机。大老爷在当着个员外郎,经年没有挪升的迹象,恰缺这样个现成机会。

    为这桩事,连老太太也没少与老太爷抱怨:“你也不要太偏了,什么拔尖的事都叫三墨去办。常说三墨办事情比他们如何如何得力,老大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你常拿他与孙子辈的比,叫他脸上如何过得去?三墨这回可是得力了,把你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在济南了!”

    老太爷咂舌道:“这回收税是为了后头宁夏的军需,耽误不得,老大一向没有到地方上办过……”

    “那一向没去过,这去一回,不就好啦!”老太太打榻上起来,追在他背后唠叨,“你在内阁坐着,许多事能拿下个主意,帮衬帮衬自己亲儿子怎么了?再说,三墨为什么在济南闹出那些笑话?还不是到年纪没娶妻的缘故,男人家在外头忙,家里得有个女人栓他的心。你把他又派出去,那亲事几时才能完?”

    这会老太太倒有热肠替董墨张罗起婚事来了,“保定府府台家的夫人上月来京,向我打听了三墨几句,他们家有位小姐二十三了,还未出阁,正与三墨相配。”

    老太爷想一想,眉间攒起些疑惑,“不大配吧,我仿佛听见他们家的小姐生得体壮如牛,大字不识,脸上哪里还有颗痦子,这才耽搁到这岁数。”

    “你懂什么!娶妻娶贤,就你们这些男人贪色贪貌,娶个狐狸似的女人,要才无才,要德无德,过几日还不是丢在脑后!”

    “好好好,我不同你理论,你说的都在理。”

    这般定下,要用婚事绊住董墨,仍举荐大老爷初任山西山东河北之巡抚。

    董墨当日在灯下反复思量,铜壶慢滴,红焰轻煎,想起老太太说的亲事。什么人家的小姐不要紧,相貌品行也都不要紧。不如就安定下来,娶了妻,叫女人管一管,许多事就管住了,从此不必再去想它。

    有的事情错就错过去,落后一生回想起来,也不过是点唏嘘遗憾,命运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更改,连个可靠的旁证也没有,有什么打紧?谁的一生没点憾事?

    愈是这么想,心里便愈同阴天,像有个女人在他心里背过面去,任性得怎么也不肯再回身,钗断今生,缘尽于此,弱条条向着天涯走去了。

    他又似舍不得,总忍不住要向那则背影伸出手。世事总有差池,或许就在伸手与缩手,也或许是一阵风一场雨,这分毫之间,就变了格局。

    他的思想就定在那碗常吃的药上头。千不该万不该,斜春这时辰端了药来搁在案上,“爷吃了药好睡,老太医新换的方子,说是能缓您胸闷的病症。”

    董墨端起碗来,马上想到,难道白白病这一场?也不必什么佐证,他爱她一场,以疾痛为证。只有寻到她,他恐怕才能好了。

    于是一口吃尽药,赶在次日老太爷举荐前进宫面圣,在皇上书房里自荐了一番。不曾想皇上笑看他半日,倒一口应下了此事。

    如此,愈发将阖家人口得罪得深了,大老爷不必说,气得蹬鼻子上脸,叫了董墨去言酸语刺一番。董墨倒不甚往心里去,告了两句罪,不痛不痒地出来。

    不想在路上撞见他那大堂兄,手上提着马鞭,穿着见绉纱玄色直身,手脚束带,像是哪里刚打猎回来,老远见他,三两步冲来揪住他的襟口问:“驻到山东的那位冯千户,是你上本参到皇上那里的?”

    董墨掰下他的手,弹了弹襟口,向侧立着,“他罔顾国法,滥杀灾民,参不得么?”

    大爷将绕了几圈的马鞭在他脸上点了几下,恨得咬牙切齿,“你有本事,这回占了我父亲的派又要赶着去山西,我姑且放你去,等你回来我再一并同你算账。”

    他这大堂兄,一向耍横惯了,董墨并不理会,正了下衣襟,漠然擦身而去。

    隔日连老太爷也将他叫去叱责了两句,左不过说他好大喜功争出头。实则是恼他背主求荣,未经商榷,私下面圣自荐。董墨并不分辨,站在案前低头听训,那副样子使老太爷倏地生出种陌生感。

    这一闹,到董墨离京那日,仅有几位都察院的同僚来送,家中竟无一人前来。携带家人也不过随行去济南那几位,几辆马车,轻装行囊,遥遥古道,一如他回来时那般萧条。

    这事情四月中便传到济南官中,使得济南的天莫如一片转晴的天蓦地又笼来阴云。

    孟玉十分清楚,董墨这次来,担任巡抚,一应税收都要过问,必然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了,偏偏楚沛在皇上面前失了宠,这遭才真是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好在董墨是先去山西,在山西少不得要耽搁几个月,他还有转圜的时机。这般思定,一早便同先前那位罗同知赶着出了那八百石盐。这回倒不似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在盐引补了一半的税。

    另有一桩隐患,董墨再回来,梦迢保不准又能死灰复燃,他不能给她知道一点消息。她大约是不知道吧,并不见异样,还是往常那副样子,松懈懒散,琢磨不定。

    自上回打了她一巴掌,孟玉便拼命避着她,回家来就只在银莲房里,总怕见着梦迢,见着她,就不得不郑重地面对自己。

    这一混,银莲倒怀了个孩儿在肚子里。因胎还不稳,大夫说要仔细保养,家中的事也不便管了,只好推孟玉去说,要辞了这差事。

    孟玉向榻上一歪,阖上了眼,“你自己对她讲。”

    “我不好讲呀。”银莲在对面噘嘴坐着,一手轻抚着肚子,“太太,太太那脾气,也不知怎的,虽未对我发过火,可我瞧见她,比从前还怕她几分。”

    “我何尝不怕她……”孟玉笑叹了声,睁开眼,猛地被窗户上的光刺了下,极不适应的狠眨了两下,眨出微微的泪花,“她是再不会宽恕我了。”

    他支着一条膝盖,半副身子歪到炕桌上来,端起茶呷了一口,那醉生梦死的模样倒像是在吃酒。银莲何忍见他心伤?少不得劝,“我早就说,你去给太太赔个不是,就说你不是有心的。太太不见得就抓住不放。”

    孟玉却笑起来,一面将低埋的脑袋摇着,“不是为那椿事,我知道,不是为我打她那一下。”

    至于为什么,他始终不敢提起,形同他不敢承认,其实他不比董墨好到哪里去,他也是吃了一场败仗。他埋着头苦笑一阵,再抬起来时,眼圈有些微红。

    下晌孟玉还是走到远浦居来,梦迢伏在案上正写什么,瞧见他,掣来一本书盖住,搁住了笔走到榻上。孟玉在门首站了会,步子虚浮着随她踅入罩屏,“大夫说银莲要静养安胎,府里的事情不便管了,你看……是不是还交给娘去管?”

    “我听说了。”梦迢使彩衣装了袋烟来,嫌装得不扎实,又在炕桌上摸了银签子往锅子里紧了紧,慢慢点上,“就交给娘好了,你去对她说,我说多了,她又觉得我是嫌她在家白混饭吃。我倒是冤枉,我可没那个意思,这人上了年纪,想得就多。我是她的女儿,难不成会嫌她?”

    她的话与神色南辕北辙,脸上不自觉地露着不耐烦,笼在被丁香色滤得淡淡紫的光线里,有些云舒云卷的懒态。

    孟玉不去拆穿,歪着脸讨巧地笑起来,“还生我的气呢?”

    “唷,我可不敢。”梦迢脸埋下去咂了口烟,剔了他一眼,“你是参政嚜,一个府里全靠你支撑着,我在你手底下讨饭吃,哪里敢有一句抱怨?”

    也许她的确原谅了那一巴掌,至于别的,都散在浓重的烟雾里,沉重地朝孟玉逼来。

    他落拓地垂着脑袋坐在对面,不走也不讲话,好一会当梦迢要催他走时,他冷不丁坐到梦迢这面来,与她同罩烟雾里,近看她的脸。

    梦迢往窗根底下缩了下,拿绣鞋尖在他臂弯里踢了一下,“坐这样近做什么?有事就讲,没事情就去陪着银莲。她有了孩儿了,吃喝都不能对付,也要人时常陪着。”

    孟玉抓住她的腿,揉着她的膝盖,“我听丫头讲你这两日抱怨膝盖疼?”

    “是嚜,下雨阴天就隐隐有些疼。大约是老了吧。”

    她还真觉得是老了许多似的,骨头都是松散的,总是提不起劲来,有时候坐在哪里想事情,一想便呆住,等回神就想不起是要做什么,成日忘东忘西的,唯有些小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济南这时雨水多,”孟玉一寸寸捏着她的腿,一点点试探下去,“我看无锡倒好,你好些年不曾回老家看过了,闲来无事,同娘一道回去看看?我写信给那头的县令,叫他们收拾出一处好房子来,你们在哪里散散闷。你这一年总不高兴,去住一住,换副心肠,没准就好了。”

    像是捏着了梦迢的痛筋,她蓦地“嘶”一声,将腿脚收回裙里,“我懒得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言讫,她噙着笑向侧里翻翻身,斜抬着脸把窗户睃一眼,又踢他一下,“趁这会还不晚,你快去娘屋里说话,一会摆了晚饭,她又借故扯别的。”

    孟玉只得暂且搁置这话不提,整衣起来。待他一走,梦迢又走回案上,提笔蘸墨,将那封没写完的信写完,交给彩衣,“你亲自送到驿馆去。告诉他们一声,倘或泰安州回信,不必送到家来,你自己去取。”

    彩衣把信揣在怀里,贴着肚皮顺了顺,“那庞云藩会帮着咱们?”

    “他自己的性命也在里头,怎么会帮着咱们?”

    “那太太还费这个心神与他往来。”

    梦迢搁下烟袋,“可他是个情种,痴痴呆呆的傻子,多哄着他,总能套出点东西来。孟玉与那些商人往来,都是他在中间拉线做保,他们之间的事,他一清二楚,还替他们过着契书。如今这些事情孟玉是半点也不同我说了,我不找他,还找谁去?”

    彩衣朝门上瞟一眼,偎到案上,“太太可要想清楚,老爷真出了事,可得牵连上您。”

    梦迢归置着笔墨,手一停,眼旋即冷下去,笑了一下,“大家一块倒霉嘛,怕什么,反正我已经栽了一辈子,再没什么可惧的。唯独不放心你,等忙完这些事,我替你寻户好人家,陪一笔钱给你。往后我要是落了难,你要有良心,想着来捞我一把,就不枉费我这些年待你的好处。”

    “太太说这话!”彩衣不由得连声跺脚,“太太不论做什么,我都听您的话,你让我送信我送信,让我嫁谁我嫁谁,只要嫁个有良心的,往后我与他就是磨破了鞋跑断腿,也将太太从大狱里救出来!”

    梦迢倒有精神玩笑两句,“想当初,你还是我从大狱里捞出来的呢,你们一大家子女眷,我唯独就看重你,两只眼睛一转,比她们都有精神。往后你也捞我一把,咱们就算扯平了。”

    这想法不知何时而起,或者是那日撞见了庞云藩,与他说了几句。那庞云藩也是,一股脑的做出那副痴心样子,好似活脱脱送上门的个傻子,叫人不坑他都说不过去。

    总之她渐渐抱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将那日渐消沉的精神,全副提出来,放在这椿事上,行止间便恢复了以往一点滟滟风采。

    好在泰安州离得近,书信往来一趟,快马加鞭,也就半个月的功夫。庞云藩收到她的信,简直喜出望外,又见她信上有些缱绻之意,三魂丢了一缕,忙着回敬痴心。

    这一忙便进五月,府里的事梦迢是一概不理了,皆落在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从前只管张罗席面上的事,于家务上是一窍不通,就连早年间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家中锁事也都是梦迢一手调停。如今这样多杂事落在她手上,不是亏了这里就是亏了那里,不是得罪了这个就是得罪那个,引得底下人渐渐抱怨。

    这也都是些奇妙人,梦迢管家时嫌梦迢过于严苛;银莲管家几个月又抱怨银莲性情太软;轮到老太太头上,就抱怨她为人吝啬,将一应开销银子算得太细,叫人没处钻营。

    老太太听见,险些怄得一气上不来,将几个领头说闲话的媳妇管事狠骂了一通。

    更犯了众怒,底下人又说:“到底是外家人,原本是为这府里空着,请她们来住着,待客上帮着应酬应酬。如今老爷不要人应酬了,她白吃白住着,还骂起咱们来。”

    气得老太太五内结郁,向梦迢抱怨,“我实在管不了你这些事情了,谁爱管叫谁管去,我没这个能耐,我不是这上头的人才!”

    梦迢欹在她那多宝阁架子上去,将上头的瓷器玉器碰得微响,剔着指甲笑道:“学一学就会了,这难道比在席上同那些男人周旋还难些?娘也耐着些性子,谁说您,您把人提出来打一顿就是。”

    “我还敢打他们?我就骂几句人就在后头戳我的脊梁骨了!我可不敢多事了。”

    “这哪里算多事呢?”梦迢剔完指甲,将细挑的一根金簪子搽干净,又戴回髻上去,抱着胳膊走来榻上坐,“您在这里住着,又是长辈,帮着照管照管也是想当然的事情,谁敢戳您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