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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6节

    从来不会到别人家去。

    这回是第一次来伯爵府。

    徐府的马车缓缓停下,裴府赶紧在马车前搭好长而缓的斜坡,言成推着夫子出来,木制斜坡正正好到伯爵府大门的正中。

    裴老爷子迎过去,躬身对夫子道:“段先生驾临,鄙府蓬荜生辉。”

    夫子谦道:“吾乃穷酸老书生一个而已,老伯爷亲自迎接,荣幸惶恐。”

    寒暄之后,一干人进入正大堂之内,只见上座之处的太师椅已被搬走,裴少淮接替言成将夫子推到了上座的位置处。

    裴少淮向夫子三叩首行大礼,言道:“小子不负夫子教诲,侥幸得了正科状元,请夫子受学生上上礼。”

    夫子身子前倾,试图够到裴少淮扶他起来,裴少淮赶紧迎上去握住夫子的手。

    手掌有些瘦骨嶙峋,关节生茧,但洁净而有力。

    夫子虽废了双腿,但他从未松懈过写字的双手,每每落笔前都要焚香净手。

    手掌抚过裴少淮的乌纱帽、一身状元服,眼中盈泪却还要试着用轻快的言语打趣,道:“我的学生终于穿了一身不用还给国子监的衣服……回来了……”这身衣裳是御赐的。

    夫子没让眼泪流下来,又往别的话题岔道:“今日不兴说这些,答应要替你主婚,我先过来熟悉熟悉场子。”

    “嗯,学生带您到处好好走走。”

    “那……先去你幼时开蒙的书堂。”

    第99章

    传胪大典翌日,天子命礼部在会同馆设宴嘉奖新科进士,称之为“荣恩宴”。

    “柳暗百花鲜,琼林设绮筵”,宋时此宴设在琼林苑,又称“琼林宴”。

    所有读卷官都将参加此宴,裴少淮终于有机会能够见到沈阁老,当面一表门生之礼。

    虽是御赐宴席,天子却不会亲临。

    裴少淮身为状元,最是瞩目,同年进士纷纷前来敬酒结识,裴少淮酒量不胜,每每举杯只能浅尝,幸好身旁有江子匀、田永玏等好友帮着应付一二。

    “香熏罗幕暖成烟,火照中庭烛满筵”,夜色渐深,酒席上热闹则已,裴少淮却也能感受到暗流涌动,不少人与他相谈时笑中藏刀,并不和善,其间最明显的便是谢英晟、崔正已二人。

    月上柳梢,酒已过半,到了今夜最后一个环节——新科进士们挥墨留诗作。

    裴少淮不好出风头,从前极少留墨,不过今日他是状元魁星,必定躲不掉,是故早早备好了一首意境不错的诗,准备一会拿出来“做交代”。

    每每有人把酒作诗,周遭众人纷纷叫好。

    轮到谢英晟了,他一边拱手笑盈盈地回应着同乡们的喝彩,一边踱步来到场中央,潇洒挥袖取笔沾墨,大有几分“醉仙”之意。

    今夜有明月悬空,同乡配合他,起哄以“月”为题,他佯装难色却又畅然写道:

    少游九州十国岭,终得四海五湖诗。

    明月悬空栽丹桂,许予旁人作花枝。

    此诗一出,有不少南派学子纷纷鼓掌叫好,大呼“好诗”,更多的人是佯装喝醉,故不作声。大家都是寒窗苦读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人,谁会读不明白谢英晟那点小心思呢?

    先是感慨自己少年到处游学,终于学得一身的学问才华,而后以“蟾宫折桂”为典故,感慨广寒宫里栽种的丹桂树,最终成了状元冠上簪花的桂枝。

    可“旁人”一词,简直是醋罐子碎了一地。

    就好似在说,那丹桂是他栽的,那桂枝也应当是他的,却被旁人抢了去。

    “才不比人,还如此狭隘。”一旁的江子匀沉声对裴少淮道,“淮弟,我上去会会他。”江子匀多喝了几盏,脸颊微微发红,正是意气大盛的时候。

    裴少淮略拦了拦好友,应道:“谢子匀兄好意。”

    又道:“既是冲着我来的,今日我若是不回应,传出去便叫人以为我胆怯,才华名不其实。”

    裴少淮的学问堂堂正正,何以畏惧?

    若说不利之处,不过是谢英晟有备而来,裴少淮需要当场想一首诗来应对。

    那又如何?

    武将竞技,文臣比诗,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裴少淮上场,叫侍者取来新笔,没有什么夸张的动作,也不哗众取宠,只落笔写道:

    油盏灯影抚窗台,今夜抱得月归来。

    劝君惜时莫轻负,方得女娥把桂栽。

    明面上在感慨少年灯下苦读,状元得来不易,劝慰他人惜时苦读案上书卷,有付出终有回报的一日。而字字句句又都在回应谢英晟,把他那点醋意小心思暗讽得体无完肤——

    今日我连整轮明月都夺了回来,又岂会差你一棵丹桂?

    连意境的广度都不一样,有何好比的。

    再说了,那丹桂是月宫女娥栽种的,与你何干?有这时间耍小心思,奉劝不如“惜时莫轻负”。

    榜眼、探花相视一眼,当即款步上前,先道:“裴状元果然大才,此诗意境叫人豁然开朗。”两人合力替裴少淮将诗句举起,展示众人。

    引得众人喝彩叫好。此诗即便不是为了回应谢英晟,也颇有深意。

    谢英晟脸色讪讪,只得假借醉酒,叫人扶着先一步离席。今日暗讽状元不成,一个“醋罐子”的酸名头怕是跑不掉了。

    琼林宴散,新科进士们纷纷辞别,各自归去,明日还要入宫上表谢恩。

    裴少淮刚出了会同馆,行至拐角处,便遇见了一名侍从,闻道:“裴状元,沈阁老请您过去一叙。”

    裴少淮颔首,随之前往。

    他并不感到意外,白日宴上他向沈阁老行礼时,他便看出沈阁老有话要对他说。

    小阁楼内,方一踏进便如隔了世音,再不闻外头学子相互辞别的声响,十分静谧。

    “其实,我一开始将你取为二甲第八,正好在十卷之外。”沈阁老开门见山道,又说了后来圣上是如何将他点为状元的,才又道,“我寻你过来,只为同你说明白此事。”

    说得好似只是解释一件事而已。

    裴少淮却行大礼道:“学生谢座师指点。”

    他明白,沈阁老在隐晦地提醒他,自他成了状元伊始,他就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朝中河西士子已经自成一派,天子有意找人与之抗衡,裴少淮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得圣眷也意味着险阻大,沈阁老提醒他要做好应对准备。

    见裴少淮一点就通,沈阁老暗自感慨,果真是邹阁老看中的年轻人,于是又多说了几句,道:“你也不必太多忧虑,左右你入翰林后不过一修撰,再如何也不至于将你怎样……借这几年,你好好学本事。”

    “学生明白。”裴少淮道,“学生再谢座师提醒。”

    裴少淮能够察觉到,沈阁老的帮助和提点,未必如邹阁老那般纯粹,但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你且回罢,仕途之初,想来你的师者、长辈还会指导你。”

    “是,学生告退。”

    归去路上夜色寥寥,车轱辘声咕咕响,木制车轮循着一寸深的青砖痕辗转向前,今夜风大,驾上的灯笼点燃又被吹灭,唯有车厢内亮着。

    裴少淮问道:“张管事,借月光可看得清路?”

    长舟限着马匹的速度,应道:“少爷,只要循着青石路上的车痕走,就偏不了道。”

    裴少淮本有些絮乱的心情,一下子通明了许多,他想起了苏老洵解释三子名字含义的那番话:“天下之车,莫不由辙。”

    辙,车痕车道也。

    世人只知轱辘转,不知车痕深。总要俯身做了实事,有了实实在在的功绩,才能有这道“辙”,这一点上,裴少淮理应向父亲学习。

    裴少淮想明白了为官之初应当做些什么。

    ……

    翌日,裴少淮领新科进士入朝,上表谢恩。

    归来后,殿试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可以舒心歇上一阵了。

    几日之后内阁、翰林还会cao办一场馆选,一二三甲进士皆可报名参考。裴少淮需要“例行办事”参加馆选,却只是走个过场,因为一甲三鼎是规定了要入翰林的。

    状元赐翰林修撰,从六品官。

    榜眼和探花赐翰林编修,正七品官。

    等于说裴少淮一入翰林便负责掌修国史、实录,记载天子言行,官职介于编修和侍讲之间,是翰林院的中等官员。

    争当庶吉士的,是二三甲的进士们,数额不多,历届不等。

    这日晨醒,天微凉微亮,裴少淮熟悉地从榻上起身,着衣袍后来到案前,翻出书卷诵读,读到论语“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时,心间有些文意,打算写一篇文章。

    可当笔尖落及宣纸,写了一撇一捺,手腕又悬停了。

    裴少淮这才醒悟过来,他已经科考完了,再无需以文章取胜了。

    裴少淮笑笑,未等墨迹晕开,赶紧继续行笔。

    文章为己不为人。

    天大亮,用过早膳后,长帆来报,说是江子匀江老爷前来拜访。

    “快请进来。”

    会试、殿试以来,两人屡屡相见却没有机会好好聊一聊,正好趁今日一叙。

    闲叙之间,自有许多心窝里的话要说,裴少淮问道:“后日的馆选,子匀兄准备得如何了?”

    江子匀笑笑,摇摇头,豁达而不见无奈之色,说道:“有负淮弟厚望,我不打算参加馆选了。”他选择直接外派为官。

    江子匀解释道:“且不论馆选何其之难,要预先各处打点,能有阁老、翰林赏识。馆选之后,即便侥幸能成为庶吉士,半年观政,三年学习,等到散馆之时,又是一番比试、比较……淮弟也知晓,如此不比学识而比人脉、历练、见识的事,我不仅不占优,甚至可谓落于下乘。”

    “如此一想,何必再来来回回继续在考试上磋磨呢?”江子匀继续道,“还不如安心外派为官,若能为民做些事情,积攒几分功绩,这才是我傍身之所在。”

    裴少淮了然,庶吉士是一个虚职,相当于翰林院的“实习工”,前途虽好,却十分难入,散馆时还前途未卜。

    既不是实职官员,便没有俸禄,只得浅薄的补贴资助,每月每岁皆有内阁严格考核。

    并不适合于江子匀。

    “只怕子匀兄会不甘心而已。”裴少淮说道。

    若是不试上一试,他日回想时,兴许会心生悔意。

    江子匀已是深思熟虑,应道:“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天时地利人和,方得我今日的二甲第七十七名,若不是殿试考了民乱民生,我估摸都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现下就是最好的归属。”

    “子匀兄能想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