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暮色〉之三
身上彷彿掛着千斤万斤的重担,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站直身子。 奚养凰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别人眼中的她一直是弱柳扶风,毫无主见,是汾璱慷身边亦步亦趋的影子。人或许会被她亮丽的外表吸引,可大多都是可怜她、心疼她,感叹着命运把这个女孩丢到如此尷尬的处境。又能有谁是看破这一切,单纯看着她这个人,有没有什么值得喜欢、值得讨厌、值得人佩服的地方。奚养凰从小这样活着,也就以为自己是这样的角色,一个受人掌控美丽不似真的提线木偶。 是汾璱慷的信任给了她力量,虽然这份信任参杂了许多无可奈何,但他依旧是她生命里的明光。 因为这份勇气,她不顾一切去神殿威胁了河神妻子,然后幸运的捡到了一个娘亲,还有温馨的一大家子,让她短暂的生命,也曾闪耀过亮眼温暖的光辉。 这一生,她已经很满足了。就算就停在了今日,也无妨。 奚养凰站起身来,面对着台阶下满满的村民,拿出了身上的白纸…… 感觉到身后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奚养凰硬撑起来虚偽的勇气即刻溃堤,腿一软就跪坐在地上,颤巍巍地一点点扭着脖子回望。 空气凝滞了,奚养凰对上了那个人的眼,那黑衣人一样装扮,同样遮面只露出了眼睛,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是汾璱慷父亲,仁鑫村副村长的眼睛,陌生是因为一向冷酷、严肃的眉眼,在此时此刻却是堆满了笑意。 「叔……汾叔叔。」虽是准儿媳,但毕竟未嫁。奚养凰颤抖着叫唤着。 「孩子,叔叔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看,人还没到齐,时机未到呢!」语气也是轻柔的诡异。「既然要行大事,就必须看准时机一举攻城才是。」 汾叔叔分明是覡手下最忠实的打手,怎么此时此刻突然支持起他们这些孩子了? 难道是汾叔叔其实也捨不得自己的孩子,所以让汾璱慷出村逃过祭祀,现在也愿意支持孩子的理想,反抗覡做出如此残酷的大屠杀吗? 到底还是最疼爱儿子的父亲,在这关键时刻迷途知返。不!说不定汾叔叔本来就是站他们这边的,只是在覡手下虚以委蛇当个细作。 奚养凰神情松动了,当下也收起白纸,等待那个所谓的时机。 再怎么样失败,汾叔叔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媳妇下毒手吧! 副村长待奚养凰坐回位置后,神色恢復了往常的淡漠。 反正她也不是儿子的心上人,他这么做,儿子也不会怨他吧!就算是怨,这丁点大的恩怨还抵得过鞠养之恩吗? 心中盘算着,一边将手伸往养凰身后,一隻纯黑蜘蛛伸着长腿从副村长袖中优雅款步而出,最终停到了养凰的背脊上,隔着衣物,那个紧张不已只盯着前方看的小姑娘分毫不觉。 本以为一辈子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叔顗随口一说的冷僻知识竟是用上了。凌馨暗了神色,把女儿暂时关起来的确心里难受,不过这是目前最保险的方法了。 她踏出了这一步,风险很大,她也是知道的。 不过那个覡企图那么大,总不会为难一个孩子,若她去讨,指不定会看在河神的面子上放过养凰,除此之外她都不管,她真的都不管了! 叔顗如此珍惜沛儿,就算是只剩他们俩,一定也会尽心将沛儿抚养成人的。就当作当初她根本就没来过水下,他们父女俩一定也能好的。 下定决心后,凌馨对着沉默的空气说了声:『再见。』 希望这个再见真是再见,而不是永别。 凌馨奔跑着,大半年没这样跑过了,心急起来也不管呼吸急喘、双脚痠软。她只是用尽一切奔跑着,越是心急就越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论怎么跑,都是慢动作向后流逝的画面。这样可不行,刚刚看着养凰的画面,再不快阻止她就都来不及了。 她往虰蛵山上跑,当初也为了寻找沛儿有上山过一回,凌馨在记路方面没有问题,只是她知道这条路要走到山顶至少得半个时辰,如此根本来不及。 此山虽然不算太高,但道路繁多复杂,光摊在凌馨面前的就至少有三四条道路,该选择哪一条,是会绕远还是能抄近路,这可是一条人命,怎么样也马虎不得。 该选择那条原路吗?那条路上有眾人杂沓过的痕跡,代表大数村民都是走这条上山。依照人的本性,应该都会选择最短路径,最快达到目的的才是好的。 难道这条路已经是最快的路了吗? 不对,人类也有可能是好逸恶劳的,选择多走几步路,走的久一些,也不愿意去挑战颠簸难行的近路,这点也是有可能的。 「北北北北北北……」 正当凌馨挣扎不已时,赫然见一头绵羊就从山边出现。这是凌馨第一次看过活着会走的绵羊,不知怎么觉得特别可爱特别投缘,想要去碰碰牠螺旋的角,还有全身膨膨的白毛。不过现在事关人命,没什么心情上前摸几把。 然而那头绵羊发了狂似的想要获得她的注意,叫声难听至极,凌馨不得不与之对视,不知怎么的好像从那羊坚定的目光中探知了些什么。 一种直觉而已,凌馨也说不准。但看着绵羊没有选任何一条路,只是踩着跟人一样高的野草而去,凌馨立马就跟了上去。 也对,路这种东西,说到底一开始都是由人走出来的。 执着于眼前的三四条路,不如相信着缘分,找到出路。 走了约莫半刻,山顶的祭坛就在眼前,只是凌馨终于知道为何不可行,因为眼前挡了一个大石,这大石有一排民房连起来那么长,堵在眼前简直是一座长城。之所以能看见祭坛就在眼前,是因为那大石上有许多坑坑巴巴不规则的洞,孩子或许能鑽,大人就难讲了…… 「北北北北北北……」羊又有话要说了。 凌馨跟随着羊的脚步去看,是有看到一处大一些的洞,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洞,以凌馨这个成年人的身形,顶多到肩膀就会卡住。 羊没有放弃,摇着头就把羊角往石上撞,这一撞可撞出了不少碎块,可见此处应是特别脆弱,于是一人一羊一个用脚边石头砸的一个用撞的,总算弄出个凌馨可以进入的大小,此时才不满一刻光景。 简直是神蹟! 凌馨想着或许就是命运也想帮养凰一把,到时候救出了养凰,她们俩再从这小洞鑽出去,追兵那些男的铁定是鑽不进来的。 「谢啦!孟衣。」凌馨从小洞中鑽入,还不忘回头跟绵羊道声谢。只是为什么要叫那头羊孟衣,她也不知道,从小就爱帮动物们取名字,或许就是个灵光一现、心血来潮。 此时混入人群是很容易的,村民虽然彼此都认识,但此时此刻,村民只虔诚地看着祭坛,或是祭坛后面的那片永远晴朗的天空。 纵使偶尔有几片云经过,也是松散薄弱,若真有神仙住在上面,铁定也会掉下来的。可这群村民却死死相信着,他们的祈雨真的能够感动上天,感动雨神。在他们的信仰故事中,河神帮忙对抗了山神,却无法左右降雨这件事,一次要信仰这么多神,这村的人民也真够忙碌的。 台阶上的养凰好好的坐在祭坛左侧,琴台之后的她依旧端庄得体,只是身为娘亲的她,还是看出养凰细微的颤抖。 还有时间,感谢还有时间可以拯救她。一股热血在她脑中迅速运转,有什么好方法能让养凰趁乱离开吗?她是不是应该引起一阵sao动之类的。 然而命运不给她时间好好思考。 太阳就在养凰的身后,沉沉的暮色是她的背景,一站起身,逆着光的她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直串人的表情也被暗得看不清。 不过这样也好,就能不紧张了。要不紧张太难了,别对自己要求那么高,要是能把话都说完就好了。 奚养凰对着自己信心喊话,在这个万籟俱寂,祭典准备开始的时刻,她突兀的站起了身。 或许这就是时机了,适才汾叔叔给她使了眼色,这绝对不会错的,唯一一次,一举攻城的机会。 养凰拆了她的遮面,绝世美顏在夕照下更显嫵媚,她一步步站向前,对着台下无数村民,不顾她大家闺秀轻声细语的教条,她坚定地大喊着:「我是村长之女奚养凰,我的未婚夫婿是副村长之子汾璱慷。」 言道此处大家都觉得奇怪,光看她那绝世面容就知道她是谁了,怎么必须再三申明似的。也没有议论纷纷,能站上台彷彿就成了信仰的中心,村民们虔诚安静,只管听就是了。 「因此,我与汾璱慷是知情之人,以下所言,皆是事实。」养凰话都出了,自然得莽撞到底了。她摊开藏于身上的白纸,双手张开才有办法完全将纸展开,白纸黑字写道:『覡所言皆是骗局。』 纸张的准备应是害怕声音小远处听不到,但声音也不能废,免得村中人也有不识字的。她与汾璱慷这样企划,就是要所有的人尽量都明白他们想要传达的。就算是蚍蜉撼树,也得放胆一试。 「覡想要成神,要牺牲大家为祭品,以大家的信仰成神。请大家珍惜生命勿信谎言,为了自己与家人,保持理智。」 一般时刻这种言论是没人会相信的,因为流言会被一一打破,换成覡想要通行的版本,没有一个场合可以同时将想法传达给所有人。 这真的是唯一的机会了,要是动摇不了的话,也就没辙了。 说好听点是计画,这其实就是两个孩子最后的放手一搏罢了,只是这回,缺席了一个人。 养凰害怕过了头,最后反而笑着。 『璱慷,就算我一个人,也达成了你的愿望。』 养凰的话都说完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台下一片死寂的安静,让人的不安到了极致。昏鸦点点划过了天际,叫声粗劣嘶哑,好似又带了几分嘲笑。这声音划破了寂静的瞬间,台下突然sao动了起来,有些村民不动于心,有些却是议论纷纷。 奚养凰没有必要说谎,她的准夫婿是覡手下的人,她背叛覡没有任何好处,于是她所言是值得商榷的。台下有一大派是这样想的。 一旁的副村长就是看着,然后等养凰把话说完。 「奚家小姐所言,大伙都听见了吧?」汾副村长轻轻言道,頎长的身子往前一站,更是遮去了大半光芒,莫名充满气势威严,令人不寒而慄。「此女妖言惑眾,善于挑拨。这些云大师早就预料到了。当年她尚在奚夫人胎中,星相便是灾星降临,云大师慈善,不愿以星相卜算来劝奚村长将胎给打了。不过灾星便是灾星,先是吸夺了同胞生气,后是剋死了母亲。这下灾星可是要祸害全村人民了,正好,就今日要你这妖女现出原形!」他说的气宇轩昂,是把言语当作了利剑,一字一句都是往那女孩的心上戳,无数的窟窿,正在无声的淌血。 「汾叔叔,我不是妖女!我不是!」奚养凰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熟悉无比的人说着那些无稽之谈,可那些无稽之谈却让她百口莫辩。 副村长没有理由要这样污衊自己的准儿媳,除非这是真的,而他准备大义灭亲。台下村民观望着,大多抱持着这个心态。情势一下子又反转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