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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路 第33节

    怎么说呢,虽然这些试卷是同一次考试的内容,也有很多因缺席直接被判0分,但学生们其实还是偶尔会认真写点什么,虽然写的未必是正确答案,很有可能只是在答题卷左上角画了一只小乌……

    “老师。”付新书终于开口了。

    林晚星淡淡地“嗯”了一声,品味乌龟的画法。

    接下来又是尴尬而长的空白音。

    “我们不是不想好好学习,是……”这句话大概付新书自己都觉得有问题,于是又说不下去了。

    “慢慢来,想说什么都可以讲。”林晚星见他实在太难,转头看着学生的眼睛,她从地上拎起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打开盖子抿了一口,缓和道,“不用担心我听了会不开心。”

    天光已从傍晚入夜,从远处传来或一声轻一声重的蛙叫。

    付新书:“老师,我很多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一样,反正你和我之前遇到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这可能是句夸奖,林晚星望着学生复杂的目光,说:“谢谢。”

    “老师你总是给我们很多希望。你第一次来找我们,就说要组织大家一起参加足球比赛。你别看秦敖那样,他其实也很高兴的。就你知道那种稍微有点盼头的感觉吗?”

    林晚星点点头,算作回应。

    “后来我们赢了,我真从没想过我们会赢,我们甚至还有一次加赛的机会,大家还可以一起踢球,这真的很重要!这个礼拜天的比赛真的很重要!”

    “我知道。”林晚星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无所谓,你为什么要搞得一副对我们很无所谓的样子?”付新书话锋一转,质问道,“你关心我们的成绩吧,你他们跟爸妈说会把我们带好,你还看我们的卷子,你明明就很关心我们。可你就只是做这么多!”

    付新书的拳头半握着,紧紧压在腿上,头低着,死死盯着面前一片水泥地。

    林晚星大概也能体会出付新书心中的愤恨。这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仿佛溺水之人突遇浮舟,对方却只是站在船上看着你,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我要怎么做呢?”她轻轻靠上椅背,问学生。

    “你明名就知道智会和郑仁从不来训练,你不会问,更不会主动去帮我们叫他们一起来,你甚至从来不管我们训练的时间。我们是挺混的,但我们也已经努力了呀,你为什么还要像今天这样?”

    “今天怎么样?在你们要认真训练的时候,我不应该看你们的试卷,搞坏你们的好心情,让你们变得烦躁,害大家不能好好训练?”林晚星很平静而清晰地问付新书,“我为什么要对你们的行为负责?”

    “你为什么不能对我们的行为负责,你为什么不能再多帮帮我们呢?”付新书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大概是心中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吐露出来,这句话实在很响,也非常掷地有声。

    可林晚星没有拍他,或者安慰他,她只是等付新书情绪稍显缓和后,说:“我可以帮助你,但问题是,你想要什么呢?”

    第33章 妥协

    付新书是单眼皮, 怔愣的时候,下垂的睫毛会覆盖眼睛。

    在听到问题后,他瞳孔微微张大, 目光在睫毛后透出惊慌的神色。

    但很快, 林晚星见他眉头轻蹙,神情茫然。几度张口,想说点什么,关于他想要什么,又或者是对未来的目标之类之类的东西。

    可付新书想说的这些东西,又在她认真注视下, 什么也说不出来口。

    最后,学生看上去很沮丧。大概源于有很多话想说,却最终没有勇气。

    付新书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 默默起身离开, 甚至连“老师再见”都没有说。

    林晚星望着学生离开的背影, 没有叫住他。

    数分钟前还剑拔弩张的球场,此刻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又到了天完全黑下的时间, 只是这次,cao场上没了原先的踢球声和激烈的呼喊声。一切就像退潮后的海面,留下充满落差的空洞沙滩,灰茫茫的。

    林晚星一开始的时候也在想, 她是不是对付新书太过不近人情。

    她很能理解学生的困扰,虽然他们表面不愿接受管束,但内心深处又亟需有人告诉他们去干什么。不仅如此,他们还需要有人帮助制定计划、每日监督、给与反馈、鼓励安慰。

    但她并不想这么做, 或者说, 她想做的, 并不止这些。

    思绪复杂,她能听到球场外马路上车辆偶尔碾过柏油路的声音,看台最上层竖着的路灯年久失修,但光线反而因黯淡而更加柔和。坐在这样庞大而空寂的位置上,只觉得球场上方的天空更加静谧。

    隐约的呼吸声传来,林晚星看向身旁。

    王法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从不插入她和学生说话。

    他放空一切似的望向远处,侧脸线条俊朗分明。其实林晚星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王法喜欢坐在看台发呆,但当城市夜幕降临,球场灯光微起时,你能感到那种风拂过草坪的宁和。

    天上只能看清一两颗星,城市的灯光投向上空,有清淡的光晕。

    可以什么也不用想。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无论她或王法好像都很能适应这种漫长的寂静。

    林晚星感受到了一点放空的乐趣。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没有那么多人与事的对立,她不知道学生们以后会怎样,说不定大家会回归互不干涉的陌生人状态。

    天色越来越深,风也越来越凉,就在林晚星觉得差不多可以回宿舍的时候,王法忽然轻轻碰了一下她。

    林晚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远处体育场侧门的豁口处,有人站在那里。

    路灯昏暗,模模糊糊看去,边门外有个剔寸头的男生。他高而壮,趿着拖鞋,在他们不经意的目光交接时,男生像突然被施法定住。

    大概有那么十几秒钟时间,林晚星才意识到,鬼鬼祟祟站在体育场边门外的是秦敖。

    说不意外是假的,明明一两个钟头前,男生还剑拔弩张,甩手离去的愤怒味儿好像还在看台四周的夜风里。只是现在,夜风里的味道变成了烤串。

    林晚星确实从没想过,吵架以后,像秦敖这样的男生会主动回来。

    大概是做了挺长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秦敖拎着个塑料袋,走上看台。

    老远的地方,林晚星就闻到孜然羊rou串的味道,果然,秦敖上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我给我爸出来买烧烤,顺路。”

    言下之意是没有特地回来的意思。

    林晚星“嗯嗯”了两声,看着学生用理直气壮掩饰尴尬的模样,心中有种莫名情绪。

    这回,她和王法相当默契。王法向旁边坐了一格,空出他们中间的位置给秦敖。

    随后林晚星顺势接过秦敖手里的烤串袋翻了一下,里面是炸里脊rou、烤羊rou串还有鸡翅、烤玉米一类的东西,装得满满当当。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挑了串小里脊rou,没等秦敖嚷嚷,她就把袋子跨过秦敖,递给王法。

    教练吃东西的时候从来不客气,直接挑了看起来最贵的鸡翅。就这样,他们在球场边看台上,旁若无人的撸起串来,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可口可乐。

    秦敖一开始还叫着那是他给老爸买的东西,不过王法率先开吃,让秦敖没有半点说话余地。

    最后,学生也破罐子破摔,闷头吃了起来。

    当晚,林晚星和王法送秦敖回家,顺路又买了一份烧烤。

    夜晚似乎走到了夏天的尽头,他们彼此默契地没有提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

    第二天,让林晚星没想到的是,更多学生用类似于秦敖的方式,开始在她面前晃悠。

    最先来的是俞明、林鹿两兄弟,林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特仑苏,说是早餐喝不完,直接给她放在了窗台。俞明则贡献了一个茶叶蛋。俩人放完就跑,不给她任何拒绝机会。

    林晚星打开茶叶蛋袋子,里面还有一个蛋壳没扔,很明显俞明同学也从自己口粮里省下一些……

    林晚星总觉得,她昨晚和王法吃烧烤的举动,肯定让秦敖误会了。

    果不其然,中午,郑飞扬给她掏了两个橘子。青色的,看上去表皮还很硬,像是不知从哪里刚摘下的,来路很是可疑。陈卫东过来转了一圈,发表了关于跳绳类器材放太乱和的破损器材没及时处理的指导性发言。

    最离谱的肯定还数祁亮,他竟然拿了本英语习题集,来问她一篇完形填空阅读题。林晚星翻了翻前后全空白的习题集,指着被祁亮特地翻出来的这道,问:“怎么突然要来问这篇?”

    “因为我看这篇阅读里有‘women’。”祁亮说。

    “所以呢?”林晚星怀疑地看着他。

    “这篇讲的是女性情绪对衰老的影响,你应该看看。”祁亮说。

    林晚星顿时怒道:“放屁,这讲的是女性学校!”

    “都说了,要注意情绪。”祁亮用两根手指拍了拍她肩头,宽慰道。

    总之,林晚星很清楚,学生们变着法到她面前晃悠,大概是种奇奇怪怪的试探。其实她也没生气,她甚至不清楚为什么男生们要判断她生气了,可能这就是属于直男的思维方式。但陆续在她面前晃悠的人多了,林晚星反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决定装作严肃紧张的样子,以正师风。

    终于,在傍晚时分,林晚星看到了付新书。

    破天荒的,整个校足球队的学生都出现在了她那个器材管理外面,甚至连平时不来训练的智会、郑仁都在。身材高大的学生们或坐或蹲,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把不大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林晚星出来锁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几道放课铃声响起,空地上反而更安静了,被花坛围住的桂花树枝叶摇曳。像林晚星这样不社恐的人,面对等候在门口的一张张面孔,也一时间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咳,我们派代表和你谈谈。”这时,大马金刀坐在花坛上的秦敖同学发言,随后用力推了下付新书。

    付新书被推得打了个踉跄,他还是穿着过于宽大的校服,拉链拉到顶端,露出一截纤白的脖颈,看上去分外严肃规整。

    “林老师。”付新书很认真地开口,“你昨天问我的问题,我很认真想过了。”

    “嗯。”林晚星把钥匙在手上转了一圈,等他说话。

    没想到的是,付新书作为代表谈判,在众目睽睽下,竟又卡壳了。

    秦敖恨铁不成钢地从花坛上站起,拍拍付新书让他靠边站,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男生眉眼凌厉,有种果断的气势:“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你脑子里东西太多了。”

    “啊?”林晚星不明所以。

    “我们想不明白你要干嘛,但我们同意‘你想干嘛就干嘛’的原则,所以你可以在看台上看卷子。”秦敖很宽容地说道。

    互相有那么十几秒钟的漫长沉默。

    终于,秦敖恼怒的恼怒声音打破沉默:“你不说话我很尴尬。”

    “我得说点什么吗?”林晚星破天荒有点百味杂陈,“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厉害,我也没这么多经验啊。”

    林晚星确实很无奈,她也是头一回。头一回作为老师,头一回带着这么多学生,头一回要思考该怎么和学生说话。

    “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我们会跟着你补课,你可以想管我们就管我们,虽然我们不一定会听你的,但会克制一下……”秦敖说到最后时,很勉强。总之主动要求补习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对她心思揣摩后的某种妥协,“所以你别想太多了,也别指望我们啥事都能想明白,大家凑合凑合得了。反正……”

    秦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林晚星刚想接话,却听他说,

    “反正昨天是我们的问题,对不起。”

    时间有刹那静止。

    那时也不是桂花绽开的时间,可站在繁茂的树荫下,被少年鼓足勇气又气势汹汹的目光瞪住,林晚星仿佛感受到很热烈的风拂过,她确实没想到。

    “我也没想管你们的意思啊。”

    这句话在林晚星脑海中轻轻飘过,浮在喉咙口,几乎是她下意识要说出的一句话。

    可面对鼓足勇气出现她面前的学生们,她忽然又觉得不该这么说。

    很多想法和情绪在林晚星脑海中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