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偏偏那个鸿沟难跨! 崔衡只觉自己后背在冒汗。 这些隐秘的官场事,若非陈笺方告知,他无处知晓。 这也是为何,他会定下陈家旁支的闺女做正妻——陈左娘虽是商贾旁支出身,陈家却是实实在在出了一位成都府知府的官儿,他家中除了他便无人在朝为官,许多内幕消息、约定俗成、裙带关系……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有个人在朝为官,无论官职大小,总是一棵大树,能省掉好多烦心事。 崔衡在心里叹了声可惜。 可惜陈知府早死。 若不是死得早,等陈笺方登科,父子二人均在朝为官,陈家对他的助力便是不可想象的。 怎么能死得这么早! 留下这一堆烂摊子! 崔衡蹙了蹙眉,抬眼看陈笺方平静如水的神色和再不主动开口的嘴,扯出一丝刻意的笑,“补不满又如何?监生入仕的举人百百千,我们泾县素来学风昌盛,又因宣纸与徽笔盛行,银钱经济上向来不弱,再加之地处南直隶,毗邻鱼米江南之乡,恐怕就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也会被人争抢破头。” 发出几声尴尬的假笑,“我这个县丞代管全县之事的重担,总算能交出去喽!” 语气中带了些许怅然与喟叹。 学历这东西,还真是敲门砖。 第一学历更是。 举人出身,在两榜进士面前,天然矮一头。 崔衡就算是想去争,也不见得有这个胆子。 陈笺方“唉”了一声,颇为不赞成,“崔兄如何妄自菲薄!英雄不问出处!你代管泾县年年评优,向来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告知你此事,便是希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反倒与我丧气颓废起来!” 崔衡眼神一动,正想开口。 陈笺方又道,“此事,我请教了乔师。” 崔衡手握住杯盏,眼神陡然亮起——如果陈笺方说动乔放之为他背书,那他调整的机会,非常大啊! 陈笺方低了低头,避开了崔衡的目光,“乔师道,朝中补缺一事向来由吏部掌控,但监生举子的升贬却由当地主官文书上报,吏部拟定清单时,主官的意见参详占比极大——这个名单由知府草拟,呈现总督或布政使,再呈吏部。” 陈笺方笑了笑,“总督、布政使此等二品大员,岂会细细计较本辖内四五百个县镇的人事调动?自然知府说好,便是好了。” 显金撇撇嘴。 这不就是属地管理原则? 崔衡苦笑道,“宣城府……我实在没有门路。” 陈笺方仍旧神色淡淡的,“没有门路就爬窗,没有窗户就爬墙,有志者事竟成,崔兄,你也知如今朝中太平,此等机会十分珍稀啊。” 朝中太平,就意味着人事变动循例而为。 循例而为,对学历上有天然劣势的举人,非常不利。 崔衡低头两难。 陈笺方再笑道,“我听说宣城府的熊知府对宣纸颇为沉迷,家中单辟了一小间放置收藏珍贵的纸张。” 崔衡缓缓抬起头,目光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笑得很浅,“我们家库里还有十张老李师傅制作而成的绝版六丈宣,崔兄如果需要,明日我让人给您送去。” 崔衡电光火石间闪过陈左娘模糊的容颜。 是因为陈左娘吧!? 陈笺方才会贴心贴肠地为他着想? 崔衡正欲开口,却又听陈笺方再道,“另熊知府无亲女,只有一个父母双亡的侄女在身边教养,今年十八岁了,孝期刚过,年纪大了些,又兼之无父无母,婚嫁上颇有些难题。” 显金紧紧贴住门框。 陈左娘手却不自觉地蜷缩成一个拳头。 只听包厢又传来陈笺方的声音,“我听说这位小熊姑娘很喜欢山水画,连带着也收了许多夹棉熟宣,我们家正好出了几刀云母撒金四层夹棉宣,颜色温润明亮,一向很讨小姑娘喜欢。” 崔衡意味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隔了许久,才语声晦涩地开口道,“那……劳烦二郎明日送六丈宣来时,顺道也送五刀云母撒金宣……” 陈左娘拳头一松,露出了发白的指尖。 显金目光柔和却怜悯地看着她。 这道阅读理解,左娘听懂了。 第90章 拒当plan b 隔壁包厢又断断续续响起男人们说话的声音,多是在聊仕途经济,多是崔衡在说,陈笺方拖着话头回应。 崔衡略有兴奋,一杯接一杯地喝米酒,喝到最后,崔衡醉醺醺地搭着陈笺方的肩头,陈笺方避之不及,只好由他勾。 听崔衡醉意颇深地嘟嘟囔囔说考会试的失误,陈笺方一边轻笑应和,一边杀了个回马枪,“诶,我听说,先头我们家七叔祖家中的姑娘和崔兄在合八字?” 崔衡扯开嘴角,笑着伸手一摆,“三四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陈笺方笑着将崔衡搭在肩头的手捻下放,“是这个道理——老黄历了,两家长辈的戏言罢!您家没过彩礼,我家没过嫁妆,更没官府的印章文书,只是两家说在嘴上的玩笑话。” 陈笺方用公筷给崔衡夹了一筷子鹅rou,“崔兄大好前程在望,我们家纵不能为你助力,也不至于拖后腿。” “明日,就明日!我请七叔祖和祖母商议一番,赶紧将咱们家姑娘定出去,免怠影响崔兄锦绣前程。” 陈笺方始终神容淡淡的,却叫崔衡听得五脏六腑皆熨贴。 又供纸,又送情,甚至主动把这门亲事抹了…… 哪里去找如此懂事的人家? 崔衡吃下鹅rou,拍了拍陈笺方后背,“有我崔衡在泾县一日,便竭力照拂陈家一日!” 句句未谈退亲,字字却是这个意思。 显金认为,要和崔县丞退亲,陈家必定要脱一层皮——官是官,民是民,就算希望之星有举人功名在身,陈家也只是泾县的商贾,仍旧受崔家的掣肘。 这也是为何,崔家拖了陈家这么长的时间不提亲,七叔祖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原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官与民,官与商的关系,比显金想象中更阶层分明。 陈笺方能刀不血刃地将婚事退了,甚至这门婚事还退得让崔衡又高兴又感激,其间花费的功夫不足为外人道也——国子监的消息、职务的安排,甚至宣城府知府的喜好和家中女眷的构成。 但凡缺一环,今日之事,恐怕都难得善了。 二人仍在喝,陈笺方喝茶水,崔衡灌酒。 于,显金和陈左娘,两只靴子皆已落下。 显金看着陈左娘,轻声道,“要不,咱们先回去?” 陈左娘愣了一愣后,随即摇摇头,语声温和却坚持,“我想把这顿饭吃完。” 陈左娘看了看桌上几碟未动过筷子的饭菜,垂下眼眸,低声道,“爷爷喜爱银子,父亲喜爱钓鱼,母亲喜爱弟弟……我极少在外吃饭。” 显金一愣。 陈左娘垂眼,挺直腰杆,拿起筷子,认认真真地每一道菜都夹了一口,再认认真真地咀嚼吞咽。 姑娘仍是那个温驯和婉的姑娘。 显金却觉得喉咙口有点酸。 定了亲的夫君,甚至连下家的面儿都没见过,只听了一个名头,便毫不犹豫地调转了方向…… 显金摸摸陈左娘的脑袋,“难受不?” 陈左娘嘴里吃着一块山药,抬起头,眼神中有茫然也有释然,“我本以为我会难受,现在却发觉,我好像并不很难受。” “我对崔家而言,只是个很‘勉强’的选择。” “他们看中我身后倚靠的陈家,却又担心陈家不够分量,或是我在陈家不够分量,等我嫁进门,若他们要求更多怎么办?” 陈左娘面容上露出惶惶然,“若要求一些我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岂非是将我夹在娘家和婆家之间难过——索性不去攀这个高枝,寻一门平平淡淡的亲事,过平平淡淡又安安稳稳的日子,我一直想告诉爷爷我不想嫁了,可这话……这话我如何说得出口。” 陈左娘是这么想的? 显金怔了怔,随即恍然点头——这个朝代,哪有这么多因情爱而结合的婚姻啊。所有人都默认了婚姻是联结、是交换、是结盟,却唯独不是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显金抿抿唇,挠了挠头,突然笑着拍了拍陈左娘的肩膀,“那现在可好了!你二哥承认管你,照他凡事仔细负责的态度,之后必定给你寻一门日日都让你出门吃饭的亲事!” 这不挺好的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把婚姻当事业干! 你不发财,谁发财! 你不长命百岁,谁长命百岁! 可不是所有恋爱脑都和陈敷似的——有个耐坑的妈呀! …… 显金和陈左娘仍是先走,显金将陈左娘送回家后,便拿了本书,放了只摇摇椅,等在陈家老宅的樱树下。 这是樱花树,不结果子。 花开花谢后,便只剩下浓郁得快要滴下来的绿色。 显金书中夹着一朵馥芮泛黄的樱花。 也算是收到了整个易逝的春天。 临近宵禁,几声响亮的打更从巷口外传来,显金打了个呵欠,正揉眼睛,却见陈笺方终于回来。 仍是一身素衣长衫,眉眼冷冽地拎着山院的布袋。 陈笺方见到坐在树下的显金,第一反应是笑,随后借开口说话,掩饰掉刚刚翘起的嘴角,“怎么还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