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节
陈笺方好像听懂显金究竟想说什么,明面的话,暗含的意,他迷迷蒙蒙之中懂得了中间之意,目光悲伤地抬起头,看到显金的眸光与面色,却仍开口道,“我明天就可以知道,不不,我立刻就可以知道。” 显金轻轻摇头,“你有三年的时间去问。” 而你没有。 甚至,在这三年中,你从未真正询问过她,买卖上的趣事、难事、大事,也从未与她讨论过除却吃喝住行以外的趣事、难事、大事。 “科举考试,四书五经,十二科,童生考秀才,秀才考举人,举人考进士……” 显金声音轻轻的,“你所倚仗的、重视的科举考试如何运作、如何晋升、如何达成目标……此间种种,我都知道。” “那宣纸的事呢?你知道多少?” 陈笺方张口想说,却被显金淡淡止住。 “你看待宣纸,看待宣纸生意,一直带着戏谑旁观——你从不认为我为之努力的事业有多少重要,多么崇高。” 显金依然笑着,“或许你现在愿意了解宣纸与宣纸生意了,但是基于你对我的情感,而非由衷的认同。” 陈笺方唇角紧紧抿住,后槽牙咬紧,下颌角变成了锋利的轮廓。 他没有否认,却不能承认。 显金并不想听答案或辩驳,平静地转头看向别处。 孙氏喜欢富丽堂皇。 东院花间,珍宝摆设挺多。 就在旁边的博物架上有一盏小小的精致的白瓷釉堂内荷叶风车小盏,一小碟玉盘放在清泉出口之下,玉盘上有两个缺口,水流经由这两个缺口,分成两缕涓涓而下。 显金轻轻阖眼。 再睁眼,陈笺方早已不见踪影,而孙氏目带探究地巴着门框朝里瞅。 孙氏巴巴道,“其实你应该答应——他真想娶你。” 多难得! 显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感谢他。” 对少年郎真诚的情感,无论何时,她都应感谢。 “但,就像这两股水——” 显金语声低喃,轻轻指向那个玉盘,“水澄澈自然,玉盘漂亮平衡,却被两个缺口分成一股向东、一股向西的水流。” “这两股水流,再不交融。” “水流有错吗?缺口有错吗?玉盘有错吗?” 都没有。 第290章 平地惊雷(4200 ) 陈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知情人、完全知情人、知一点情人、知不了一点情人……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每个人从不同的渠道,都觉察出陈家平静之下,处处透露着诡异的不正常。 这平静的水面下,指定在哪儿藏了炮竹。 首先,在外求学的二郎君破天荒地回来了,先在篦麻堂闭门六个时辰,紧跟着将自己锁在外院三天,院子里的灯亮了好几个通宵; 其次,素来精干的瞿老夫人竟然病了,连大儿子过世这样的打击下,瞿老夫人都没病,现在病了,病得起不了床,据说一直呕吐,瞿二婶一张脸焦虑得像街口的麻花,瞿老夫人挺了三天,实在是吐,什么也吃不下,瞿二婶眼见不行了,请王医正上钟却被婉拒,无奈退而求其次请了百药堂的大夫前来诊治,日日熬药,整个篦麻堂都弥漫着苦涩的味道,也不知是药味,还是别的; 最后一件,最惊悚——三太太孙氏和漪院的拖油瓶贺显金,关系空前的融洽。 融洽得可以坐在一起吃饭。 显金低头夹了块白萝卜。 孙氏拿勺子给显金舀了勺鸡汤羹,小觑着丈夫继女的脸色,隔了半天才说,“我预备过了晌午,去看看老太太。” 显金顿了顿:且还没到时候呢。 隔壁间屏风后响起了手搭在木板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陈敷睡梦中惊恐的呢语,“娘!疼!疼!娘诶!” 显金丢下筷子往里冲。 陈敷脸红透了他这几天一直半梦半醒的,醒了就喊娘,梦里也喊娘,睡着了就说胡话。 显金手背摸了摸陈敷的额头,还好不烫了,探身拧帕子,给陈敷重新换了张冷冷的湿帕。 孙氏走进来,看显金手脚又轻又快,眼睛里除了心疼、担心,还有一股很浓重的怨怼。 毫不遮掩的怨怼。 孙氏侧了侧身子,非常识时务开口,“那咱们今天晌午不去篦麻堂了吧?” 现在去干啥? 看贺显金手撕老太婆? 嘿嘿嘿,未免太血腥了吧! 究极进化状态的贺显金,可以打八十个病得起不来的老太太! 并且,孙氏自动把自己代入了显金的“咱们”。 开玩笑,她苟到现在靠的是什么?是智慧吗?是学识吗?是远见吗? 不,都不是。 全靠她一颗善心向太阳。 还有,怂。 故而在听到自家长子孤男寡女和贺显金同处一室,除了探讨护肤和美容觉,什么也没干,她不禁油然而生起一股豪气的欣慰。 不愧是凝聚了她和孙家全部智慧的长子啊! 无师自通的怂! 家学渊博的怂! 显金抬眼看了看孙氏,隔了一会儿笑了笑,“我暂时不去篦麻堂,你……您若是想去,就自己去吧。” 孙氏摇头如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孙氏头脑现在无比清醒:贺显金现在是进可攻,退可守啊! 瞿老夫人在陈家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笺方真硬起来,瞿老太必定避之锋芒。 得了陈笺方庇护的贺显金,在陈家稳得抠脚。 向前进,陈家生意的半壁江山还是她的;向后退,还能做矜贵光荣的二奶奶。 只要陈笺方的承诺作数一日,她贺显金在陈家就横着走一日! 显金洒洒手上的水,起身要出去继续吃饭。 孙氏挡在屏风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没及时让开。 显金轻声,“三太太?” 孙氏如梦初醒,立刻让开整个上身,绽开一抹夸张的笑意,“你走,你横着走!” 显金:? 饶是聪慧如她这般美丽的花瓶,有时候也实在搞不懂孙氏的脑回路。 临到夜里,钟管事来见,一进屋见显金好端端地坐着装裱书画,不由得红了眼眶,“……李师傅那日见您被拖拽回屋里,便四处打听,连送贡品样纸都没去——陈家着实是打探不到什么,这几天陈家前门后门一条缝都没开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出,我和李师傅去敲了好几次门,连开都不开!” “李师傅急了,冲去恒家找恒溪掌柜,却也进不去,只说恒五姑娘生了场大病不见人。” “又去知府衙门,熊知府在应天府,剩下的官吏不认识,更不搭理咱。” “我这心里慌得不得了,日夜在门口等着,五六日前看到一辆马车进去,两三日前又见一顶小轿进去,一打听才知道是百草堂的大夫……我可更急了,今日捶了门房,说一定要见您,那门房老头终于开门,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态度谄媚得不得了将我放了进来。” 钟管事垂面抹了把眼角,“可是出了什么事?” 显金放下装裱的书画,钟管事倒茶,言简意赅,“一点小事。”笑了笑,尽力安抚英姿飒爽钟主任,“不足挂齿。” 钟管事并不追问,探头看了看显金手上装裱的东西,愁绪并没有消减,压低声音道,“……大家都在传,熊知府现在还没回来,可能是咱们的贡品样纸……有问题。” 距离上交贡品样纸,已经过去快一个月。 应天府距离京师不算太远,官船走水路大运河,不过五六天的行程,一来一回早应见分晓。 一直没动静,只有两种可能,两种都没选上;上头有分歧,还未明确选哪种。 显金低头蘸了蘸白色粘稠的浆糊,轻声问,“大家?这‘大家’都有哪些人?” 钟管事沉声道,“商会的人,恒云柳几个大纸业没出声,有些小作坊比较着急——毕竟之前又投钱又投物,如今像银子扔进了水里没了响动,便有些着急。” 显金轻轻颔首,将浆糊刷在黄丝绸绢纸上,“我‘病’了之后,恒溪也病了?” 钟管事面容端庄,却一声冷笑,“是啊,这三九的天,您偶感‘风寒’,恒家五娘也偶感‘风寒’,倒是商会排名第三的副会长恒帘身子骨很不错,这几日四处蹦跶,又是去小作坊吃茶,又是去柳记看纸……” 恒帘。 显金笑着颔首,“由他掀风浪吧,这风浪越大,鱼越贵——必要时,咱们还要添把柴加把火。” 显金将蘸浆糊的毛刷轻轻放下,与钟大娘沉声交代,“你让强记老板强哥跟在恒帘身后扇扇风点点火,把大家伙的付出吹得更厉害些,让大家伙的情绪更高涨一点。” 钟大娘垂眸应是。 跟着显金从泾县出来的老人都有一个好处:绝不质疑显金的一切安排,显金指哪儿打哪儿,不问为什么,更不会提出自己所谓“更好”的见解。 她的所有部署,如今才真正初见雏形。 钟大娘喝光茶盅里的温茶,站起身来,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这几天陈宅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绝非好事。” “陈家所有的银两都到了位,契书全都重新签订了,如若此次贡品当真落选,掌柜的,咱们必须从长计议。” 显金点点头,唇角含笑,“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准备。” 显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装裱画轻轻一放,分明是一副长画:街道、摊贩、宅院鳞次栉比;河流、山川、平原、水库层次分明;书生、商贾、官员、女子人来人往…… 日子渐渐从诡异的平静演化为“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的烦恼就不是烦恼”的破罐子破摔——明明大家都清楚有一根弦绷在头上,随时触发离箭,所有事物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期间,瞿老夫人的身子好转,传来了可下地走路的消息,而显金至始至终都未与她碰过面,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感觉。 陈敷也转醒过来,却双目无神地看着幔帐,什么话也不说,偶尔看着看着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显金为了让陈敷高兴一些,还叫人送了一只白白净净的小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