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顾瑾玉抬手摸着他的后颈和发梢,身上又轻柔了,温和地点头。 顾小灯越发自在,安静地贴着他咂咂嘴品那点美酒的回甘,直到安静太久,才疑惑地转头看他们。 “不是要谈正事吗你们?” 光看着他掉眼泪像什么话呀。 第105章 这夜长得厉害,顾小灯窝在顾瑾玉怀里看另外三人忍去眼泪,看着人模狗样不少,抛开主观喜恶,客观看着养眼。 他听他们沙哑的说话声,不时就目瞪口呆,他们说话难免曲折弯绕,会谈的中心聚焦在葛东晨身上,这场私下的夜谈本就因他而起,他说了许多在顾小灯听来脊背发毛的话,那已经是葛东晨尽力润色之后的了。 “南安城地下有将近九千巫山族遗民,他们身上都种了不计量的蛊,留在中原境内都是隐患。两族仇恨攒了百年,难以磨灭,我生母对中原多恨仇,好在她这个族长想的是回家,十天后我们会走,我会尽量带上能带走的巫山族人回深山,剩下的只能你们来处理了。” “在座的都是故人,我今夜不想撒谎,我阻止不了剩下的巫山族人向中原报复。我自己就是一只蛊,从七年前种蛊开始,只要蛊主发号施令,我只有照办的份,这些年我做过不少违心事,今年也许能到头了。顾瑾玉,你当初要是补刀把我脑袋砍掉就得了。” “我走之后,葛家在南境便没有掌控力了。我们没有多少旁支,但南境一带依附葛家的官宦成了脉络,二十九城下覆盖了根深叶茂的商线,我走了,中枢能用上的手段多,最终目的都是刮走南境一带的脂膏。” “我走之后,皇室基本也会拟一个巨贪的罪名戴到我头上,葛家影响下的地方商线会被盯上,也许我是贪了百万黄金,或者是挪享了千万白银,中枢需要多少地方的钱,就可以拟多少赃款在我头上。” “中枢需要,本也无可厚非,但……什么时候是个头。只要中枢或皇室穷了,地方的rou以各种正当的不正当的名目归入中枢的国库,地方等中枢施恩只能看中枢的心情。国都长洛永远繁华极盛,地方呢,循环往复,阶段性陷入穷瘠和停滞……我走之后的南境,拜托你们瓜分的时候留点给地方,少搜刮回长洛。” “我们定北王顾大将军,打过北征,正搞西伐,对中枢的这一套最熟悉了,一码归一码,多谢提醒,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快点死。” 顾小灯本就听得眼睛滚圆,正入神地想着其中的冷酷和拐弯抹角,冷不丁听到葛东晨说这话,圆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向了他:“请不要诅咒我,我不想当寡夫。” 葛、苏、关:“…………” 顾瑾玉无声地笑了笑,指尖摸到顾小灯的耳铛,带起清脆的铃铛声。 顾小灯来时在顾瑾玉的笔画里粗浅地知道了南境后面的乱局,现在他也算是更细致地了解了。他扫过其他三人,关云霁是为皇室办事,一开始就是来想办法削葛东晨的权,苏明雅是因女帝中蛊之后半道来试图收利,大家本来是来整葛东晨,谁能想到这混血杂种直接要“叛逃”了,留下的若干遗产有形无形数不胜数。 那些东西摊着,足以钓得其他家争得你死我活。 顾小灯抬头看顾瑾玉蒙眼的脸,知道这英俊的搅屎棍是有些可恶在身上的,他再瞎再哑,也还是擅长一些挑火拱火的脏脏事。 他还是贴紧了这只脏脏大狗,转头问葛东晨:“南境的纷争你们自己处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蛊母在哪里?” “我不清楚,当年是我母亲借我手上的权力把她送到深山里,她们说她在巫山族的圣地,那是一片危险又绚烂的桃源,她们要回去的故乡就是那里。”葛东晨歪着脑袋看着他,神情是柔软的,语气也是哄的,“小灯想解这个讨厌鬼的控死蛊,对吧?那就让他一起来,十天后跟我们一起去深山里见蛊母。” 顾小灯还没说话,顾瑾玉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手太大了,直接捂了他半张脸,而苏明雅和关云霁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怒:“不准去!” 顾小灯懵住了,眼睛扑闪着在他们四人之间来回转移,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葛东晨是拿着控死蛊的名头逼顾瑾玉进山——间接邀请顾小灯一起去他的另一个故乡。 葛东晨笑着看他:“小灯,一起来嘛。” 关云霁气得脸色发白,抓起桌上的银箸一把折断,直接使做飞镖朝葛东晨射了过去:“你他妈的闭嘴!要滚自己滚!” 葛东晨迅速避过,仍带着点欠揍的笑意:“云霁你就不要一起了,你还带着中枢的任务,胸膛又还有好弟弟捅出来的洞,深山瘴气不利于你养伤哦。” 苏明雅气得直咳:“杂种,你少用花言巧语哄骗他离开中原!异族恶山险水,他身体娇贵,如何能去!” 葛东晨冷笑:“论娇贵谁能比苏相贵?我还奇了,你怎么还能吊着命跑南安城来,怎么没死在半道上?” 顾瑾玉也气着了,一手捂紧顾小灯一手抽刀,简直想把葛东晨分成几段串成糖葫芦。 掰扯了半夜,葛家遗留的军政钱权没能让他们吵起来,现在他们反倒是因为顾小灯的去留而大打大骂的。明明就一点小事。 顾小灯眼看着四个男人鸡飞狗跳,迷茫了一会,四方桌就被顾瑾玉的刀砍裂了,又被关云霁用银箸扎出数洞,苏明雅怒而摔盏,葛东晨踹坏了椅子,这几个人乱得哪里还有半点贵胄气象。 顾小灯半晌才回过神来,奋力掰开顾瑾玉的手,错愕得眼睛滴溜溜转:“吵什么吵啊?有完没完!还打还打,桌上的点心都被你们糟蹋了,我夜宵都还没吃呢!” 顾瑾玉胸膛起伏着,立即把玄刀收回来,砰的一声把刀拄到地面上,生生把地面震裂了,手背青筋仍暴起着。其他三人也迅速安静下来,裂开的四方桌还拼了回去,苏明雅轻声问顾小灯:“你想吃什么?让下人再做给你好不好?” 他们的气焰消失得太快,顾小灯又给搞得有点懵,小脸扭曲,摆摆手:“好个毛球!你们消停了是吧?消停了就好好讲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就算是伪君子那也得和和气气的,想吵先骂自己想打先扇自己耳光,突然闹起来是要吓死谁啊?吓死我啊!” 大堂里安静下来,四双眼睛躲躲闪闪。 顾小灯看向葛东晨,想到了之前他送本记载千山毒物的书给他看,那时候就是给他做前往山中的准备。那时候他想过自己药血特殊,要是真进山中,毒物于他无效,蛊虫见他则避,说危险倒也还好。 他抬头看顾瑾玉,想着这瞎哑巴进深山,指不定多危险。 他伸手盖在顾瑾玉青筋暴起的手上,窝在他怀里拍拍,尽在不言中。 一块去就一块去,两人一起,反倒不怕。 第106章 天亮之前,顾瑾玉背起顾小灯离开,一打开门便是看不到尽头的带甲军队,把顾小灯困得眯缝的眼睛吓圆了,挂在他腰间轻晃的小腿也停下。 他立即转头看去,担心姓苏的是不是想干大架,一回头,第一眼看见苏明雅白衣斗篷正立门中,左右葛关两人各抬腿出门,葛东晨长身墨绿,关云霁覆面灰褐,三双眼都含着斑驳的光,悄无声息地注视他。 破晓一线光来,照到的人不似人,墨如血夜,白如大雪,绿如荒草,褐如灰烬。 军队没有一丝躁动,只在日出中安静肃穆地送别。海东青从远处飞来,铃铛声掩在马蹄声中,茫茫岁月,早已滚滚东去。 一路无阻回到庄园,顾瑾玉没事人一样把顾小灯背到房间里,只剩两人独处时才没能忍住,一解下刀就把顾小灯一把压到床上去,拉过被子就把他裹起来,喉咙里发出徒劳的喘息声。 顾小灯挣出脑袋甩甩压到的耳铛和发梢,知道他生气,便隔着被子去抱他:“再裹我就变汤圆了!森卿,亲亲。” 顾瑾玉别过脸,肩膀有些颤动,像在哽咽,顾小灯凑过去亲他侧脸:“亲我一下,真不亲啊?还是真哭了?” 他从被子里挣出手来,扯下顾瑾玉蒙眼的黑缎一睹为快,顾瑾玉却霍的起身就往外走,顾小灯指尖缠着黑缎看他,顾瑾玉刚摸索到门口,又转身快步回来,一把抱住了汤圆灯摇晃。 顾小灯的掌心落了他凌乱的笔笔画画: 【我宁愿不解蛊也不想你去异族的化外之地】 【小灯不要去,不要去好不好】 【我自己去就行了,不要你跋山涉水】 顾小灯便顶着睁不太开的困倦眼睛和他细细动之以理,顾瑾玉说不了话,执着且幼稚地用被子把他裹住,表示把他团在窝里哪也不能去。 顾小灯好笑又好气,困哒哒地拿脑袋撞他:“你一定要去解蛊啊,不让我陪着也行,那你进山后我去陪苏公子好了,他病得不清,很适合练手……” 顾瑾玉哪里能肯?当即剥去被子,抱起他逡巡到侧颈就咬住了,森森地像野兽恐吓猎物。 可是猎物很乖。 “自我十二岁遇到你,我们就聚少离多啊……你渡过不少生死劫,一定觉得这回一样可以自己一个人趟过生死关,可是我好担心你啊……这回说什么我都想陪着你,遑论我没准能帮上忙,我想陪着你,陪到听你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顾瑾玉松口,眼泪滴在顾小灯侧颈的牙印上。 “森卿啊,森卿。”顾小灯困兮兮地抱着他往枕头上栽,“以后我们聚多离少,你说好不好?别生气了,不用担心那么多,进山而已,我在你手边出不了事的,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个回笼觉。” 顾瑾玉靠到他身边去,世界里一片黑暗,感觉着顾小灯温热的指尖擦拭他的眼泪,声音清灵如天籁:“你哭鼻子的时候就不凶了,只有可怜的份,我一看你哭就心软,但又想欺负你,哈哈……” 顾小灯凑近去亲他,贴两下就想睡觉,顾瑾玉牛嚼牡丹一样抱着他接吻,亲得他意识模糊,素觉险些变了性质。 * 十天后是五月初二,顾瑾玉这方带上九个人,最重要的是带上吴嗔。干呕仙人经过近月的调理,终于不再被臭气熏天的蛊味熏得作呕,自信满满且兴趣爆棚地期待起进山之旅,立志要把中原对巫蛊的研究拔上十个台阶。 顾小灯也没少做准备,撸起袖子凭着记忆给每个人调制了不少药,以备千山万毒的不测,忙活得飞起。顾瑾玉有时在外干完脏活回来,还得默默拿过药杵帮他捣药,闷闷不乐,但又忠诚听话。 葛东晨那头昼夜不停地处理出关通牒,临行前一夜送来了,通牒上的顾小灯的名字写得格外漂亮,期待扑面而来。 他们一行人是在暮色苍茫的夜里离开的,月黑无风,万籁俱寂,顾小灯在顾瑾玉背上离开南安城的南门,他搂紧顾瑾玉的脖子眺望未知的国境以外,无暇回头一望。 苏明雅就在南门的城楼上,驻守一夜之久。 策马奔策十六里,顾家一行人和葛家一家子汇合了。葛东晨在一群身穿异族服饰的巫山人里尤其扎眼,仿佛真是个纯粹的中原人。 这人疲惫的眼睛在见到顾小灯的刹那明亮起来,像火炬戳进了眼睛里。 “森卿,葛家一家子在前面,他们人和我们一样多。”顾小灯抬头和从后抱着他的顾瑾玉说话,“我们真的要翻山越岭咯。” 顾瑾玉仍旧蒙眼,双臂拥着他握缰绳,马蹄放缓脚步,他说不了话,便低头吻他的脸,无声地告诉他不怕,既然行到此处无退路,那便一直往前,直到生死和聚散都明朗。 “偏了。”顾小灯咕哝了一声,转头亲他唇珠。 接吻蜻蜓点水,也足够让葛东晨的眼睛转而黯淡。 等赶到跟前去,顾小灯看到了一身异族简装的利落葛东月,她仍像个孩子,见他就开心,看顾瑾玉就不高兴,一脸藏不住的又恐惧又讨厌。她旁边便是其生母阿千兰,她比顾小灯上次见到的平和了不少,脸上没有因苏小鸢而失控的歇斯底里和疯狂。 不过顾小灯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一个瓷瓶,许是怕易碎,又往瓷瓶外套了一层粗糙的藤网。 葛东晨脖子上倒是挂着个小锦囊,顾小灯之前就见过他脖子上会戴东西,心里从来不会多想。 “人到齐了,那就走吧,天亮前翻过三座山。回家的路我记得清楚,你们跟紧我就是了。”阿千兰用中原话流利地说着,掉转马头往黑茫的深山走。 顾小灯也不知道葛东晨是怎么忽悠的她们,才让她们无甚异议地接受一队中原人的同行。 后面的吴嗔蒙了面纱,是顾小灯用药水浸泡过的,他浑身跃跃欲试、兴趣满满:“巫山族的族长!夜这么深,山路能好走吗?” 阿千兰没搭理他,自顾纵马往山里赶,其他人只得立即跟上。顾小灯背靠着顾瑾玉的胸膛,对眼前千山的黑暗有些发怵,好在顾瑾玉的心跳在策马中平稳有力,他相信他的耳朵比自己的眼睛好使,这才稍稍放心。 正以为要一直适应黑暗,策马进深山的一瞬,黑山仿佛活了过来,地面涌出了密密麻麻的伪萤火虫——它们是五颜六色的,并非中原之物,而是异族持有的异产。 队伍中的嘶气声此起彼伏,吴嗔大喜,大呼一声:“我去!全是蛊!” 然后他就被熏得捂紧面纱干呕起来,又变成了干呕仙人。 无数的光点涨满了顾小灯的视线,他倒抽了两口大气,立即抬头和顾瑾玉分享:“森卿森卿,深山里不黑,全是活生生亮晶晶的蛊虫!你没能看到太可惜了,它们像天边的流星雨洒下来又从地上涌出来,好像能永无止息地灿烂,太壮丽了!” 顾瑾玉的耳朵不停地动,他听到了山林里无数蛊虫振翅的嘈杂声,也听到了十六里之外的南安城传来的沉闷地动,当他环着顾小灯踏上玄妙瑰丽的异族之境,他们身后的中原边城刚刚陷入轰隆作响的战火。 顾小灯的声音把他从漆黑和血腥里拉出来,他低头环紧顾小灯,想象此时的世界,此时的他是什么样的。 顾小灯在他怀里小心伸手,缤纷的蛊虫相继从他指尖惶惶飞过,森山如梦如幻,蛊生朝生暮死。 葛东晨在马背上眯着眼看他。 他是最明亮的。 故乡是因他到来而明亮的。 第107章 策马一夜,星点未散,顾小灯就看到了日出中的南境,遥遥一眼望去,天地就是一卷展不尽的黑山白水画,来时说是千山,现在他亲眼一看,只觉得说是万山也过得去。 除了阿千兰、顾瑾玉以及吴嗔无所畏惧,其他人都被看不到尽头的天地震住了,便是盘旋在空中的花烬也停下捉蛊虫玩的小游戏,收翅飞下来停在顾瑾玉肩上,咕咕叫着去蹭顾小灯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