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七月七算吗?” “这只是寻常节日,虽然也热闹,但真喧哗的另有节庆。”张等晴比划,“西境信神奉祖的风气浓,等到一些神祖的诞辰,整片西境都会沸腾起来。” 一旁的吴嗔插嘴闲聊:“异国诡道浓,还有梁邺城那个遗患城,自然是片奇葩地。” 张等晴知道他是霜刃阁的,肯定知道许多晋国历史的遗痈,私心感兴趣,看街道上寥落,就搭腔道:“就因为有那千机楼?” “那是异疆降国的遗留势力鼓捣出来的,假托江湖之名,底子还是为政相干。但梁邺城之所以是遗患,不只有百年前降国的叛党作祟,主要还是晋国自己的问题。” 吴嗔打开话匣:“当初晋国有庞大的七个大世家,没杀完的逃到了这边来,煦光帝和狮心后在位时他们不敢冒头,潜伏到帝后逝世后就发作,那时晋国中枢改制改麻了,腾不出多余力气来处理地方的末梢,日积月累了几代,就成现在这副失控的样子了。” 张等晴和方井第一次听闻千机楼是百年前的降国搞出来的,方井是个四肢发达脑子简单的大汉,脸型方方,眼睛倒是长得圆,闻言眼睛瞪得老大。 顾小灯第一眼见这青年就觉得可亲面善,边听边看边乐呵。 吴嗔说起梁邺城的来龙去脉:“逃到这里来的七个世家里,以梁氏的后人最多,当时梁氏亨达,家族出了一位梁贵妃,生有一皇子封为邺王,梁邺城的名字就是他们后来请中枢封名的。” 张等晴诧异:“这么明显,中枢当初答应了?不下来彻查整顿吗?” “中枢当初杀的人太多了。同期大动干戈的战事又多,短短五年间晋国少了两百万壮年人。”吴嗔轻描淡写,“七个世家的本家都在长洛中心,先后被屠戮殆尽,所杀六万人,整个长洛西区被杀得差不多空了。剩下一些旁支逃到西境,百年前的西境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时西北两境都是出了名的贫瘠荒凉,那些人逃到这里来是为谋求生路,在中枢眼中是流放与建设,当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顾小灯想了想:“太平在当代,祸患在后世。当时放任虽然是不得为之,可放手不管,就是预料到迟早会有国中之国的一天。” 吴嗔点点头:“是这个理。中枢一直有关注着,你看,所以现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中枢就派兵下来,清剿这地方的遗患高层了。” 张等晴琢磨了好一会:“中枢想让西境向长洛那边的生态靠拢吗?整片西境的信仰凝聚很浓,高层且不说好不好除,就算除了,整片西境的移风易俗绝不简单——话说有必要除风俗吗?” 小毛驴走歪了,顾小灯也跟着摇头晃脑:“有,来了之后就要改制,上层一动,底下千丝万缕的肯定也会被迫变化。不然中枢怎么从这片地方收税利呢?西伐本来就是主要为捡起这个钱袋子嘛。百年凝聚的,这一代自然瓦解不了,中枢肯定会派人在西境驻扎,梁邺城也好,千机楼也好,要么是斩草除根地全部杀之,要么是取代这里的顶层官绅,取而代之,内化怀柔。” 吴嗔颔首:“对。” 方井跟风:“牛!” 顾小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方井的大圆眼睛,越看越觉得这大汉很有股反差的可爱,笑了又笑。 一行人走街串巷,漫无目的地游玩,待走到另一条主街的入口处,顾小灯看到了一个既像戏台又似刑场的地方,那大台子三面树立彩帆,五颜六色地随风招展。有二十来个人正在上面细致地打扫维护,看着装不是官府中人,似乎是平民自发为之。 他楞了好一会,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这台子是干什么用的呀?” 张等晴答道:“祭坛,也叫祀神所,就是西境人信神奉主的热闹地方,每年有十二个必定举办的大庆典,每到此时,这种祭坛都是人山人海。” 顾小灯睁大眼睛看了一会,脑壳就觉得隐隐作痛,记忆深处飞快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片段,出于某种本能,他在那些片段破土之前避开,和其他人继续往前走了。 彩帆被风刮动的声音在耳后响个不停,顾小灯抚摸小毛驴的手发抖了几下,一步都没有回头。 游玩到午间,顾小灯的心情总体还是新奇且快乐,顾瑾玉夜间曾和他说过几次,声称这里到处都是画。现在他也体悟了,整座西平城里的建筑色彩斑斓,奇形异状,简直像一大杆万花筒。 张等晴见他高兴就跟着舒坦,拉着小毛驴到西平城美食最多的街道,想让他更高兴,顾小灯一到地方,抬头看到街道上的匾额写着“滚肚子街”四个大字,就笑得不行。 “这是谁起的名字啊,说快了不就是滚犊子吗!” 其余三人也跟着笑了。 * “滚肚子街”的名字虽然俗,却是西平城里最繁华富丽的所在,外地来的官绅多有在此街下榻的。长街南北开阔,车马悠游,西面一溜的餐馆酒楼,笙歌靡舞,东面一排的文雅静斋,红窗紫瓦。 顾小灯的眼睛终于被西平城里过度繁丽的色彩闹累了,找到了一家颜色最简单的纯色餐馆,兴冲冲地想进去歇歇眼睛。 张等晴笑他:“你小子是真会挑啊,一眼就看中了这整条长街里最贵的餐馆。” 顾小灯嗷了一声,用零食cao控着小毛驴准备拐弯:“这不能赖我,我随便选的。” 张等晴把他从小毛驴上薅下来:“走什么走啊?哥带你进去宰一顿!” 顾小灯便和小毛驴一起驴叫,几人大笑不停。 纯色餐馆对面是纯色的雅阁,五楼的褐窗半开着,一个相貌不凡的中年男人把一只手靠在窗台上,眯着眼含着笑,看着走进餐馆的顾小灯一行人,隔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他依然把顾小灯头顶上的斗笠花纹看得清楚。 “这笑声我听过。”男人想了又想,忽而一笑,“像嫂子。” 距离男人七步开外的少年随从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男人一直随和放松地笑着,穿着一身简练的云纹黑衣,仪表堂堂,体格高大,虽微有年纪,但眉目周正,颌无须髯,分明是四十多的年纪,却像是三十出头的人。 他靠在窗前看顾小灯一行人走进餐馆而不见,自言自语:“昨天见的那小子,从头到脚,跟他娘一点都不像。长相像他爹多一点,性情是谁也不沾边啊,捉摸不透。早知道把那高家的畜裔一起叫过来了,他应该能给我多一点参考。” 男人边说边看着餐馆里的仆役出来牵小毛驴,想到刚才只闻其声的少年,越想越感兴趣,转头对呆立的随从命令道:“你去打听一下,刚才骑着毛驴走进对面餐馆的小家伙是哪个家里养的,要是身份不高,抓了一起带回去。” 少年随从得令立即下去,将近一个时辰后才回来,跪地汇报,袖口有血渍:“主人,不好抓,那人是西平将军府里养的。” 男人挑了眉,遗憾地哦了一声,面带关心地打量随从:“你跟他们交手了?没受伤吧?” “没有,杀了两个。” “我当袖口沾的是你自己的血。”男人笑道,“回来时也不知道换身新衣服。” 随从顿时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奴、奴记住了。” 随从担心自己的脖子会被主人拧断,战栗着低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预想当中的惩罚,只听到主人咂着嘴:“怎么就是将军府的呢?没听过顾平瀚家里养着什么小家伙啊,你再去查查,看看是不是小错带来的。” 随从如蒙大赦,点着头连忙退下,谁知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主人在背后哎呀了一声。 “刚才我说漏嘴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少年随从茫然地转过头,刚想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眼前就闪过一道银光,继而天旋地转,视线跳转到地面。 男人眨眼间就从窗口闪到门口,踢皮球一样踢着地上的头颅,把颅腔里的血浆踢出差不多了,便转头叫人:“阿正!” 雅阁内有九转的长屏风,随着呼声,屏风后响起声音,一个睡眼惺忪二十左右的青年披头散发地钻出脑袋来:“父亲,有何吩咐?” 男人挖下死去少年的双眼,笑着朝青年丢过去:“为父送你玩儿。” 小青年满脸没睡醒的迷糊,本能地伸出手,三指准确夹住丢到面前来的一双眼球。他捏在掌心里盘了一会,满意地笑了:“谢谢父亲,这双好。” 男人负手笑咪咪地看了他一会,小青年便没有回去补觉,把玩着一双玩具,好奇地看向生父:“父亲,您在想什么?还在想那个顾瑾玉吗?” “没有。”男人摇头,随即又踢起地上的头颅,当踢蹴鞠一样,“正儿,你大声笑一下。” 小青年对一切不明所以的指令良好接受,哈哈笑了好一会,笑完才继续追问:“爹,怎么了吗?” 男人将头颅踢过去,头颅将屏风撞倒,露出屏风后的大床光景,枕席上侧躺着一个不着一缕的雪白少年,已经没有气息。 小青年摸不着头脑:“我是笑的不对,还是笑的不好啊?” “不对也不好。” “哦。”小青年表情真挚,“那父亲眼里,有笑得对且笑得好的人吗?我去为您搜罗,礼尚往来。” 男人这才满意,招他过去,父子一并到窗前:“方才有个骑毛驴的小家伙进了里面吃饭,声音清甜,来头不小,八成是定北王从长洛带来的,你收拾妥当去帮我把人抓来,要活的,为父再送你一百双漂亮珠子。” 小青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的,交给我。” “虽然我有些急,但你不用急,那小家伙身边都是武功不错的。我下午还要再看定北王一趟,你不准再睡了,打起精神来。” “哦。”小青年用干净的左手单手梳拢长发,系成了一束长马尾,“父亲,我不喜欢顾瑾玉。要是我把那会笑的人给您送来了,您能允许我把顾瑾玉杀了吗?” “当然不能,也不能讨厌他。”男人不大高兴地拍了把青年的后心,“你为什么讨厌你哥?” 小青年安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身的戾气无处掩藏,右手一合拢,新到手的“珍品”便被粉碎了。 对于一个即将跑来夺走自己一切的便宜兄长,怎么可能不讨厌? * 四街之隔的军衙里,顾瑾玉和他的六个副将开了一个时辰的集会。顾平瀚忙碌了一天一夜回来,说是灰头土脸也不为过,累得面带菜色,午饭都还没扒拉上,就被顾瑾玉的下属没轻没重地架去议事堂里。 “将军!您的光棍哥回来了!” 顾平瀚累得面无表情,无从训斥。他始终不明白顾瑾玉的下属为什么一个比一个没规矩,虽然个顶个的能干,但没多少尊卑意识,不像是接受过国都礼仪熏陶的。 顾瑾玉正在议事堂里画部署的军事图,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呢?我是什么?” 架着顾平瀚的两个下属和在座的六个副将异口同声道:“你是名分哥!” 顾瑾玉:“晚上加餐,北境刚送来一批羊,烤了。” 众人激动得欢呼驴叫,六个副将拍着桌子伴奏,里里外外,气氛好不快活。 顾平瀚:“……” 顾平瀚想摆出定北王兄长兼西境封疆大将军的谱,但一想到晚上的鲜嫩烤羊也有自己的一份,便把这口气忍下去了。 八个人坐定,顾瑾玉的军事图没画完,抽空抬眼看了顾平瀚一下:“这次的集会很重要,你把你心腹也叫来,有些军务需要和我这边的兄弟们交接。” 顾平瀚不是第一次听顾瑾玉口中说出“兄弟”二字,听一回便觉讽刺一回。 他先反问:“重要到什么程度?” 顾瑾玉语气毫无起伏:“我开这个集会,部署的任务是灭城。” 顾平瀚楞了足有五瞬:“灭什么城?” “梁邺城。” “为什么?” “烟毒发源,叛党肆虐,邪派把持,邪众无数,养痈遗患,所以该灭。”顾瑾玉画完了将近五尺的部署图,拿起图钉在了背后的墙壁上,半面墙壁上因此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毁城红叉点。 顾平瀚头顶发冷,在对待西境乱七八糟的军务上,他一向是偏激的那一派,与西境众城的保守官吏向来持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但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想把这多年来与他唱反调的保守派一个个拖过来,让他们看看长洛下来的定北王才是什么阎王。 顾瑾玉催他把心腹叫过来,顾平瀚艰难地张了张口:“梁邺是西境四大城之一,城中有几十万定居者,此事再议吧。” “你想一如先前传统,召集西境一百三十六个官员再议?”顾瑾玉摘了手套,指甲漆黑的修长五指轻抚佩在腰间的玄漆刀,“不可能,拖不了。” 顾平瀚感到一如烟瘾发作一样的头疼:“……不召百位官员,也得召梁邺以外的封疆大臣吧?屠城这等大事,难道能全部由你我顾氏一派的人拍板吗?” “我说的是灭城。” 顾平瀚堕到无边际的心魂一下子被提回来,顿时松了一口前所未有的大气:“所以是只破不屠?”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我掌的是破军,怎么迁掉城中人是你的问题。” 顾平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如果我迁不完?” “哦。” 顾平瀚突然又不敢吭声了,绞尽脑汁在想这个“哦”传出了多少意思。 顾瑾玉人还没到西境时,就一直在催促他将西境的兵权集合起来,这本来也是他驻扎在西境这么多年致力的军制改制,谋的是先集再拆,图的就是有朝一日一举瓦解西境乱党。 想过以暴力歼灭祸国余孽,但着实没想过要这么暴力。 顾平瀚一边拼命想着举措,一边想拖住顾瑾玉的快刀:“等等、等等,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顾瑾玉指腹抚过玄漆二字的刀铭:“再过不久,不出一个月,我会离开西平,会有人请我到梁邺去。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把该部署的全部了,西伐本就计划从梁邺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