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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我来给你们摆一下吧。” 张东升放下手机,蹲在岳父岳母前调整着他们的姿势。他的心跳如鼓,呼吸却平稳,心里没什么害怕,更多的是喷涌而出的怨恨和期待。 他抬起头,看着两个对他没好气催促的老人,扬起最灿烂的笑容。“好了。” 他的手越过了他们的膝盖,十指微微抬起张开,正要向前伸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张老师?” 张东升瞬间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前倾着的身子僵在原地,面上带着些不自觉的惊恐回头望去。一个脸蛋光滑的年轻小姑娘拽着双肩包背带,眼睛笑得眯起来,冲他歪了歪头。 “在山下就觉得有些眼熟,真的是你啊张老师!” 张东升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紧绷的声带几乎要发不出声音,嘶哑地问道:“你是?” “我以前在少年宫上过你的数学课啊张老师,你不记得我了吗?”小姑娘脚步轻盈地爬上,停在张东升的面前,“我就是那个,在数学卷子上画画的那个,老师你还有印象吗?” 张东升脑子乱成一团,根本想不起什么以前的学生,只是干巴巴的应了一声,笑着点头假装自己有印象。“哦,是你啊。” 他侧着身子瞥了一下自己的岳父岳母,发现他们连为了照片勉强翘起的嘴角都没有了,眉间的每一条皱纹都好像写着对他的不满。 他不仅丧失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甚至可能会因为那个半截不落的动作引起了他们的警惕性,最重要的是,他多了一个目击证人。 张东升看着面前甜笑的小姑娘,温和地点头回应着那些他一句都没仔细听的话语,内心恨不得封死她那两片不停开合的嘴唇,连她一起从这高高的山顶推下去。 “啊!我是不是打扰你们拍照了!”小姑娘啰嗦了半天,好像才看到他身后的两位老人一样,捂着嘴不好意思地道歉。“抱歉啊爷爷奶奶,我以前在少年宫上课的时候最喜欢张老师了,张老师是我见讲课过最有意思老师,忍不住多说了些,耽误你们时间了!” 小姑娘精致的五官没有上妆,眼睛明亮嘴唇饱满,黑色的头发整齐的扎成一束,是长辈们最喜欢的那种干净开朗。所以即便她占用了他们好几分钟,还在他们面前滔滔不绝地夸赞着他们看不顺眼的上门女婿,两位老人依旧对她没什么恶感,甚至对她笑得更为真诚。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本来也打算在上面坐着休息一会,不碍事。”一向对张东升冷着脸的岳父现在像个再慈祥不过的和蔼老人,刚刚催促不停的岳母也摆着手说他们没什么着急的。 张东升作为夹在中间的那个人两边都不讨好,既要向那个他没有任何印象的学生道歉,又要向差点死在他手下的岳父岳母道歉,内心冲破栅栏的恨意难以再度压下,他觉得自己像一头搁浅的鲸鱼,全凭着一层皮肤包裹住体内不断膨胀的恶气。 僵硬地给两位老人拍完照,张东升回头看到那个小姑娘坐在另外一边看着他,还在冲他挥手,顿时感觉脑袋一阵胀痛。 绝佳的机会就这么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次。而徐静已经不会给他更多时间了。 张东升低头呆站在原地,岳父要走了他手上的相机,翻看着里面的照片不太满意地撇下嘴角,然后拉着他的岳母走向另外一边,走前还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去和那个讨厌的小姑娘多聊一会。“难得碰上,你们多聊聊。我和你妈自己去旁边转转,等你们聊够了再去找我们就行。” 他点头应是,目送着他们走到另一侧,在安稳平缓的树荫处坐下,喝着他背上来的水,用遮阳帽扇起舒适的凉风。 “张老师。”小姑娘走到他身边。张东升已经平复好情绪,抬头仔细看着那个破坏他计划的小姑娘,终于回想起一点曾经的事情。“余陵同学吗?我应该没记错名字吧。” 余陵坐到他旁边的石头上,屈腿撑着手肘,又用手掌托着脸,一派娇憨可爱的模样,笑得甜蜜。“老师还记得我啊,不知道老师对我是什么印象?我当时经常捣乱来着,老师有没有讨厌我啊?” 讨厌,讨厌死了。 张东升在她对面坐下,低头拍散自己裤子上的褶皱,才抬头笑着回应:“怎么会,你那个年纪的孩子调皮一些是正常的,这是孩子的天性嘛。” 他还记得当时他刚在少年宫教课没两年,第一次自己带大班就遇上了难搞的刺头。这个长得颇好看的小姑娘会在他讲课的时候对他做鬼脸,对他从来没几分尊敬模样。家长殷切的花钱把她送来学习,她却从不认真听课,在每一张卷子上乱涂,在解答处画上带有他特征的涂鸦小人,然后耀武扬威般摞到最上面。 她家庭条件好,长得漂亮又受宠爱,浑身都带着自信和傲气,就像徐静一样。 当时他虽然头疼她在班里带起来的浮躁气氛,但每次看到她精致小脸上和徐静神似的表情,都忍不住语气一再放轻,根本压不住她。 但现在,他只会觉得讨厌。 “真的嘛?老师真的没有讨厌我啊?”余陵往前探头,凑得有些近了,近到张东升都能闻到她身上香甜的气息。 他直起身往后蹭了一点拉开距离,忍不住去看岳父岳母那边有没有注意到刚刚一瞬间越线的距离。他在这个家里总是这样,小心翼翼不敢有错。 不,或许是在所有人面前都是这样。 他笑笑,对着面前的小姑娘回道:“没有,你是我的学生嘛。” 余陵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两位闲聊的老人,脸上的笑容更开心了,但那过于灿烂的样子让张东升觉得莫名背后发寒。“那是老师的父母吗?还是您爱人的?” 张东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笑笑,说是他爱人的。 “哦。”余陵拖长尾音,用指尖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刚刚张老师是想杀了自己的岳父岳母?” 张东升的笑容一下就僵了,在山顶上晒热的后背又开始冒冷汗。 “你,你在说什么啊?这个玩笑可不好笑。”他努力笑着,装作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余陵五根细长的手指轮流在脸颊上轻点,嘴唇撅起,笑意盈盈。“我可没有看错啊,张老师刚刚明明是想把爷爷奶奶推下去的吧。这么高的山顶摔下去,恐怕人都不完整了。” 张东升手脚发冷,却又出汗,胃里紧张得恶心。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回复了,但实际上他僵在那里坐了有十几秒,才扬起笑容,像是应付不听话的捣蛋学生。“好了别闹了,现实里怎么会有那种事情呢?” 虽然自己也是喜欢笑的人,但余陵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觉得可真碍眼。她喜欢笑是因为真的好笑,而张东升脸上的笑像是掩盖,目的太过明显,连他那点还算有意思的恶都给盖住了。 于是余陵脸上的笑容淡了,又有了小混混学生的那种挑衅。“张老师,你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的表情就知道,没人会信你的谎言的。” 张东升要笑不出来了。在这一刻,这个许久未见的学生是他最恨的人。 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太无趣,余陵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又做了个鬼脸,就像以前一样。“敢做不敢当吗张老师?胆小鬼哦。” 张东升依旧带着笑,还在嘴硬。“本来就没有的事,有什么敢不敢当?” 余陵和他们一起下了山,一路上两个老人被她哄得喜笑颜开,根本不记得还有女婿跟着自己一起来,三人把张东升远远得甩在身后,像是个脱节的影子。 出了景区,他们在停车场分别,余陵要了张东升的电话。他不想给,但在岳父岳母的注视下找不出什么理由,不得不报了号码,然后看她笑着跟两个老人告别,走向了一辆火红的宝马车。 回去的路上,张东升觉得自己一直在窒息的边缘来回。他什么都没做成,还要在当牛做马的同时听他们讨论那个讨人厌的学生。 看她多么开朗、看她多么体贴、看她多么耀眼。然后便说到了他们的静静,以前也是那么开朗体贴又耀眼。 然后车里沉默了,张东升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两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面写着的不满,让他简直想一脚油门冲破护栏撞进水里。 他怀着恶意想,你们在夸赞她的时候肯定不知道,她说起你们差点被杀死的时候可是一样可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