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过叁
心上过·叁
德国西药房门口,悬着的贝壳风铃叮当叮当轻快响着。 林瑾捧着米黄色文件夹走进来,默默换上白大褂,立在柜边。 木木,顺利吗?小芳赶紧迎上来,柳眉轻蹙,卫生科的老色鬼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按照惯例,药房每月都需派人前往公董局的卫生科接受常规检查。平素都是老药师去,不过这几日他被家子婆打得下不了床,只得卧床在家休憩。 林瑾显然对小芳的关怀视若无睹,只是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地凝着前方。 木木?小芳的右手在林瑾眼前虚晃了一下。 啊?她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圆溜溜眸子望着小芳。 你这几日是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小芳疑惑地道,我方才是问你,卫生科的老色鬼有没有对你不规矩? 林瑾抬手捋了下刘海,勉勉笑道,光天化日,他敢怎样? 下次我还是和你一道去。你一个人我总是不放心。小芳从口袋掏出发卡帮林瑾别好碎发,不过我感觉你这几日神思恍惚,昨天居然连药都拿错了。 林瑾抿唇,伸手想再去捋刘海,却只摸到空空的额头,心中愈加烦躁,像是有一堆纱布堵塞在胸口,扯也扯不开。 药房门口传来汽车引擎呜咽停下的声响。 小芳用手肘碰了碰林瑾,眼神向外飘去,嗓音带着揶揄,你的小竹马来了。 林瑾抬眸望向玻璃门,只见简溪穿着漂亮挺括的白哔叽西装,愈发显得整个人玉树临风,温润如玉。 说了好多遍了,他不是我的竹马,只是我同学的阿弟罢了。林瑾勾勾嘴角,无奈地道。 可是你们七岁就相识了,怎么都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小芳脸上是一本正经的神色,怪不得上海滩嘎许多人家对中西女塾趋之若鹜,原来是要借机吊金龟婿。我以后生了女儿,肯定也要送她去读。 林瑾咬唇,正想回话,简溪已推门进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嗨,简少。木木这几日失魂落魄,大概是因为你日日来接她的原由? 小芳每每见到简溪都要暗暗感叹,不愧是上海滩出淤泥而不染的贵公子,比她平日交往的小开强太多。 简溪听了小芳的话,只觉心上暖烘烘,脸上浅浅的笑容也深了不少。身后的随从适时递上两瓶包着洋文礼品纸的香水。 小芳接过香水,瞥了眼上面的洋文,莞尔一笑,娇兰香水,简少破费了。 林瑾与简溪从药房出来时,碎金子般的晚霞落了整条四马路,毛茸茸的光圈在两人周围绽开。 去维多利亚吃夜饭?奔驰汽车里,简溪侧过脸柔声问道。 林瑾无力点点头,抬眸问,你怎么这几日都来接我? 怕你再遇到小流氓。简溪曲指刮了下林瑾的鼻尖,怎么那么傻?不和他们提我的名字? 简冰告诉你的? 嗯,她还愤愤半天,说你竟连她都没认出来。 林瑾忍不住嗤笑,我认识她许久,都未见过她穿旗袍的模样,一时半会当然认不出,更何况她都留洋两年多了。 她这次回来是和顾市长的三公子举行订婚仪式。顾老太太是老思想,自然不喜女子穿洋装。简溪眸色微深,凝着她的小圆脸说着。 林瑾敷衍地嗯了声,而后摇下车窗,支着手望向街外的车水马龙。 维多利亚西餐厅位于法租界的煦梧路,靠近法租界这旁栽满了翠绿的香樟树。 未到饭点,已是宾客盈门。不仅因为这里西餐正宗,更因煦梧路对面就是上海滩著名的三不管地界。 鳞次栉比的大小赌棚,密密茫茫的赌场打手,持刀持棍地候在门口。 一顿夜饭的功夫,不仅能品尝佳肴,还能欣赏不亚于好莱坞的动作大片。这种双重感官刺激,自然使宾客络绎不绝。 虽只隔着半条马路,但却比隔着电影屏幕还要安全。因为借给那些打手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踩过界。 更何况法租界这里,有二十四小时巡逻的法国警官和印度巡捕。 维多利亚西餐厅的老板是上了年纪的英国人。一见到简溪,立刻笑嘻嘻上来寒暄,又亲自捧来两杯自酿的葡萄酒。 林瑾捏着杯脚轻晃,瞧着液体沿着杯壁缓慢流下,一道道玫瑰红的酒痕肆无忌惮地挂在高脚杯上。 她的心也跟着挂了红痕,满脑子都是那日野男人在雨中离去的身影。 林瑾仰颈,将杯中佳酿如数饮尽。 你右手有脏东西。简溪拿过印有蔷薇花纹的餐巾给林瑾小心翼翼擦拭。 待林瑾收回手时,右手无名指赫然托着一枚钻石戒指,蜜黄璀璨的色泽,宛如夜幕星辰凝落指尖。 半年前我就订了,可是泛美航空昨日才将戒指送抵上海。简溪拉过林瑾戴着钻戒的右手,低笑着问,喜欢吗? 我不想结婚林瑾嗫嚅,唇瓣即使喝过葡萄酒,都显得有些苍白。 简溪皱眉,嗓音布满急切,为什么?我有哪里做的不好? 杂志上都在宣扬女性的不嫁主义。你没有看吗?林瑾看向简溪,认真道,女性可以独立地活着,不必依靠男人地活着。 简溪伸手探探林瑾额头,欣然笑道, 不结婚和独立有必然关系吗?勇于追求学业、工作的女性才叫独立女性。木木,你现在就是个独立的女子,可以和男人一样出来工作、交际。结婚后,我也并不会阻拦你。 林瑾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拿着叉子闷闷地搅着蔬菜沙拉。 西餐厅正放着舒缓的西洋音乐,等候在餐馆内的白俄女人,纷纷翘首以盼,寻找着今夜的猎物。 她们长期在各家西餐馆流连,为的也只是有陌生男子请她们吃饭,然后去附近的欧罗巴旅馆进行皮rou交易。 站在林瑾不远处的是一位年老色衰的白俄女人,她有着优雅的天鹅颈,然脸上浓厚的脂粉都掩盖不住她的憔悴失意。这样风华不在的女人,没有男人会去光顾。 我们请她吃饭吧。林瑾放下叉子,对简溪提议。 穿着黑白制服的服务员将女人带了过来。简溪站起来,绅士地为她拉开座椅,入座后,又将菜单递给她。 三个人默默地吃着饭,林瑾看到女人戴着一枚陈旧的银戒,上面用心形图案连缀着两个英文字母。 这是她和她丈夫的结婚戒指吗? 她丈夫会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吗? 林瑾在心里悄悄想着。 或许在这样纷乱的年代,怎可以去奢求爱情,能不太狼狈地活着,已是大多数人望尘莫及之事。 吃完最后一道甜品,简溪从皮夹掏出两张票子递给女人,他cao着纯正英文笑道,感谢你今晚的陪伴。 女人伸手接过,泛红的眼眶里露出感激的目光。 出门时,已是夜凉如水,简溪将白色西装披在林瑾肩上,温柔地道,司机去开车了,我们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正说着,不远处迎面走来一对珠光宝气的男女。男人笑着和简溪打招呼,简少,许久不见。 林瑾听着他们客套的交谈,自己只得无聊地往旁走了两步,孤零零地倚在马路栏杆旁,右手从长裤口袋摸出一个打火机,咔嚓咔嚓地摆弄。 煦梧路对面的赌棚,正到了最高潮的地步,人人盯着桌上滚动的骰子,连呼吸都快忘了。 陆屿坐在冰凉的台阶,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马路对面,那个披着白西装,玩打火机的女人。打火机幽蓝的火光衬着她的眉眼,和手上那枚惹眼的钻石戒指。 陆哥,借个火。一个少年模样的男孩,拍着陆屿肩膀道。 陆屿疼得龇牙,动了动肩,头也没抬地回,打火机掉了。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连带面颊都布满大大小小的淤青。上次他临时下车,回去后被揍个半死,如若不是帮主的老母亲这个月过大寿,他已经被丢到黄浦江喂鱼了。 少年撇嘴嘟囔一声,眼见陆屿直愣愣盯着马路对边,那个站在西餐厅门口披白西装的女人。 想啥呢?陆哥!那种女人我们可惹不起!少年推了他一把,又朝旁边呶了呶嘴,还是她们实际,选个没病的,回家洗洗干净,能生孩子就成。 林瑾跟着简溪上了车,陆屿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看向少年呶嘴的方向。 那是在赌棚外候着的妓女,专在那里等生意。妓女们也和他们一样分成各个帮派,有苏州帮、江西帮、宁波帮、本地帮、苏北帮 不过陆屿分不出她们这些帮派有何区别,如同她们不知陆屿这些底层打手有何区别一样。 陆屿看着那些妓女,就想到那晚的吻,像红樱桃被洗过一样干净的吻,又酸又甜。 他真的,真的很想再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