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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

    

元宵



    将军,你不记得我了?

    盛雪看慕容述不搭理自己,也不甚在意,继续笑吟吟道,

    我姐夫是张愫。两年前,我还和表姐随军驻扎武安城呢。那时我白日跟着士兵下地插秧,晚上就和他们一起练剑。

    慕容述依旧没有回应。

    盛雪看着满脸冷峻的慕容述。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理她。

    他真的完全不记得她了?

    凉风吹来,散开她浅绛色衣袂,娉娉婷婷,袅袅娜娜,映着满街流火,宛如树梢最后一剪红梅。

    虽姗姗来迟,亦烂漫夺目。

    将军,你看我的剑法有没有进步?

    盛雪说着,便从摊贩那儿抽起一把银剑。

    她才舞了几个样式,四周就呼啦围拢了一群稚童,各个拍着手叫嚷,

    jiejie好棒

    jiejie的红裙子真好看

    jiejie有剑,爹爹,我也要

    盛雪眉梢眼角都噙着笑意。

    她一边转圈一边挥剑往树上舞去,刀光剑影,唰唰作响。悬于枝干的七彩帷幔,顷刻间,碎成星点,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这下,人群中不止孩童,就连大人们都雀跃鼓掌。

    盛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将军呢?

    将军是不是也笑了?

    她不停地转圈,手中的银剑仿佛一条小蛇在树枝逶迤旋绕,荡下无尽星彩,灯火璀璨中又添浪漫绮丽。

    哐啷

    只听银剑坠地,盛雪已被人一掌击落在地。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慕容述已提剑拦住那人去处。

    元大人,伤了人就想走?

    慕容述黑眸布满阴鸷,唯有瞳仁映着那一点鹅黄微亮。他嘴角微勾,愤怒低吼。

    元正初皱眉。

    因那女子舞剑离他甚近,韦沧护主心切,才不得不出手。

    将军,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盛雪早就一咕噜爬起来,小跑到慕容述身边,按着他的手臂。

    可慕容述的剑还是抵在前方,银光燿燿,令人望而生畏。

    苏云青见状,抿了抿唇,随即上前一步,挡在元正初身前,抬眸定定地望着慕容述。

    寒风吹来,慕容述脸上被明暗的光影割裂着,然轮廓依旧紧绷,处在一个随时爆发的边缘。

    他看着苏云青,终究握剑的手一寸寸无力下去,剑刃垂头丧气地滑向地面。

    妈的,这女人真可恨!

    他引以为傲的兄弟情义,在她面前居然什么都算不上。

    兄弟的妹子被人打了,他连一句道歉都要不来。

    他和张愫是什么交情?

    是殊死搏斗,为对方挡刀的义无反顾。

    是遇到伏兵,那句你先走,我断后。

    是突出重围,望不到对方,便领兵杀回去的同生共死。

    可她只这样轻轻往前一站,这份用血rou换来的情谊就消失殆尽,连渣都不剩。

    他的眼眸里只看得到她,也只有她。

    慕容述颓唐,他到底是有多喜欢这个女人?

    哐啷

    银剑复又坠地,慕容述转身,不发一言走了。

    苏云青瞧着慕容述远去的身影,黯然垂眸。

    京城大街,早已悬满花灯。

    五色琉璃制成的苏灯,新安产的无骨灯,玳瑁饰之的鲩灯,新巧怪奇,林林总总,无所不有。伴着笙萧鼓乐,五色荧煌旋绕,街市便如星海般曲折绵延。

    元正初牵着她的手,在一盏又一盏暖黄的灯火下走过,却觉似握着一块寒冰,从手掌一直冷到心口。

    摊贩连山排海般候于街边,入眼处,皆是缤纷可爱的饰物,惟妙惟肖的蛾儿,仿金丝捻成的雪柳,波光流彩,熠熠生辉。

    元正初停步,低眸拣起一支粉须香翅的蛾儿,怜爱地簪于苏云青发髻。

    闹蛾儿、满城都是。最相宜、鬓云秋水。愿年年,伴星球、烂游灯市。

    他拉着苏云青的手,仔细看了她半晌,一字一句极认真说道,

    满城蛾儿,只有你是我的。我只愿年年伴着你,有你在,日日皆是璀灯环绕。

    苏云青伸手摸了摸那只蛾儿,只觉一股酸气从胸口直直窜到眼眶,幸而鸦睫拦住了那潋潋水光。

    她喃喃道,我

    话未说话,便被人群喧嚷声盖去。

    只见艳如桃李的歌妓唱着落梅曲,踏步而来,所到之处,皆是狂欢。

    苏云青看着他的侧脸,终觉于心不忍,只得轻叹口气,

    我想回去了。

    元正初愣住了,他瞧着她,竟觉如此陌生。

    她立在一盏走马灯前。那灯上的美人,或笑或嗔,或喜或怒,扇扇流转,栩栩如生。

    然她却愁眉深锁,脸白如纸。

    元正初上前一步,我们还没有放水灯呢?

    苏云青望了眼领取水灯的队伍,垂眸小声道,

    人太多了。

    放完就走。元正初拉住她的手臂,重复道。好像这盏灯对他意义甚大。

    下次吧。我真的想回去了。

    元正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看着她逐渐融于斑斓灯火之中。

    灯亮如昼,连浮于半空中的团团灰尘,都瞧得如此真切,可他却只觉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苏云青在街上闲逛,心里很酸,比昨日吃得生橘子还要酸。

    慕容述果然喜新厌旧,不过数日,就有美人在侧。

    她不该对他有所奢望的。

    果然,连半分都不该有。

    苏云青心绪纷杂,那女子的红衣倩影如同鬼魅般,萦绕脑中,挥之不去。

    她居然在为慕容述吃醋

    看来她真是病得不清了。

    待她从醋海奔涌回神时,发现自己早已步入九曲灯阵。

    这灯阵相传是上古的一种作战阵法。

    苏云青放眼望去,只见数百根木杆,排列得纵横有序,顶部皆悬彩灯,曲折蜿蜒,绵长三四里路。

    她随着人流,乱走一气,却被困于半途,向前不得径,向后更是难度陡增。

    就这样,走走停停,转来复去,活似陷入迷宫的小蚂蚁。

    她第一次想,如果慕容述在就好了。

    寒风四起,烛光摇曳,花影斑驳,女子们的脂粉气也愈散愈远。

    盛雪已快走到灯阵中心,她笑着跳转过身,却见慕容述颀长的身影深陷灯海。

    他眼眸盯着前方,走走停停,仿佛一个木偶,被人扯着麻线,半分都不由自己做主。

    盛雪愣住了,唇角的笑容在风中微滞。

    她顺着慕容述视线望去,只看到了一个鹅黄纤细的身影。

    那身影走一步,慕容述便走一步。

    那身影停下来,慕容述便停下来。

    盛雪顿觉空气似灌了浆糊般,沉沉地,怎么都呼吸不过来。

    她真的很想问慕容述,一点点都不记得她了吗?

    她知他不喜欢吃蘑菇,便会去田野摘辣椒,守着炉子,熬一晚上没有蘑菇味的拌酱。

    她会给他补破了的衣裳,耐心细致地补上好几轮密密针脚。

    她会为了给他加餐,去山上追一下午的野兔。

    盛雪觉得,慕容述总有一天会注意到她的吧。

    他会注意到那道别致可口的拌酱。

    他会注意到衣裳内里多了的那朵小花。

    他会注意到改善伙食的那味烤野兔。

    盛雪等呀等,她在等他的注意,可是总也等不到。

    等到她终于想和慕容述表明心迹时,却从表姐口中得知,慕容述已从洛阳带回一女子,对之如珠如宝,宠爱至极。

    所以,终究是错过了吧?

    如果两年前,她主动一点,是不是结局便会不同。

    盛雪垂眸,从袖口掏出那枚赭色小银牌。

    这还是出门前,表姐笑着塞给她的。

    凭着这块小银牌,可以领取一盏并蒂莲花样式的水灯,然后许上厮守一生的心愿。

    盛雪深吸一口气,似鼓足巨大勇气般,猛地往前跑去。

    疾风吹乱了她的额发,散开了她的裙裾,百盏灯火在她身后倒退。

    她利落地绕过那些曲曲折折,很快追上了那抹鹅黄色的身影。

    苏云青只觉身边猛地刮起一阵旋风,下一秒,便被人拉着跑了起来。

    她踉踉跄跄,生怕摔跤,只得跌跌冲冲跟着。

    等那人放下她手时,她才惊觉,自己居然被拉到了慕容述身前。

    让将军带你走阵吧。盛雪眼眸纯粹闪亮,宛如山间清泉,

    这个小银牌给你们,可以去街口领并蒂莲花水灯。

    苏云青还未反应过来,手心已被塞上那光滑精致的小牌子。

    我要回府了,表姐还在等我吃汤圆呢。

    盛雪说完,便倏得跑开了。

    苏云青目送她远去,直至盛雪的身影隐入万千灯河。

    她才姗姗回眸,发现慕容述从始至终一直在望着她。

    下一秒,她握着银牌的小手就被慕容述紧紧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