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心火
十二、心火
深不见底的墨色在纸上跌宕铺张着,窗外的雨不曾停歇,编成一条条不断的线,雷声偶尔撼动,天光淌作一层闪着银芒的河流,自窗口滂沱倾入小室。戚梧躺在地板上,身边散落着书页翻张的书本,紧紧闭着眼,作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梦。 他梦里,十五岁的女儿刚刚归来,将衣帽随意一搭,换了拖鞋便往室中走来。伏案描画图纸的戚梧忽闻声响,抬头望着行来之人,唇边噙一丝由衷欣然的笑容。 桐桐过来,看我画了什么? 少女戚桐闻言垂头端详着眼前图画,心中百转千回,终究还是难辨其所以然。半晌后只认输似地向人摇了摇头,温柔地惭笑着:是雨季么? 是北极极昼。你闻,绘画用的墨是用酒调开的哦。很有意趣吧? 戚梧眼里的神采犹如向人显明自己能力的伶俐稚童,笑容焕然夺目,一从不绝望的双眼中熠熠然点着光。戚桐好奇地看着那画许久,忽而不知为何,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那爸爸笔下的我又是什么样呢? 戚梧想也不想,挤了些白色的油画颜料,换了根还没用过的细刷,蘸上颜料便在画中勾抹起来。不一时,漆黑的墨色中竟腾出一簇皎皎火焰,整幅画瞬间明亮了起来。那簇火焰似乎蕴了生命与灵魂,不歇腾跃之下竟欲将整间昏沉小室点亮。 这是我的凤凰儿。 窗外沛雨稍止,墨云渐次四散,淋漓的天光自云隙流泻而下,宛转笼绕着浩瀚人间。枝间有鸟鸣啁啾,点染了一派盎然兴荣,天地皆是一般的可人。 梦与现实的短暂相见,这才是人间吧。 戚梧凝眸望着聚精会神端详画作的戚桐,一时间似乎望见了从未逢遇的,传说中上天赐予每一个人的馈赠。往日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缩小成了几片错综不齐的残篇,而或许只有眼前的一切,才堪称真实。 桐桐,你眼中的人间是什么样的呢。他向脸庞仍旧青涩的女儿发问。 可还没等少女将目光放到他身上,这场梦便轰然碎裂。 他在冷雨中睁开疲惫不堪的眼睛,头颅铿锵的疼痛着,似乎有烈风倒灌,烧得他视野不清。 撑着头好一会他才勉力站起,面无表情的打理自己在屋子里待了三天而变得不修边幅的仪表。 他今天约了一个人,一个可以直接告诉他所有真相的人。 *** 戚桐去国外,虽然带着自己的亲信团队,却把周莫言留在了国内。没办法,毕竟总要有放心得下的人驻守本营。当周莫言在接到戚梧说想见一面的电话时其实是惊讶的,这位和他的交集应该只是和戚桐联系在一起,如今她并不在这座城市里,他想不出他找他的原因。 等他到了约好的咖啡馆时又是一惊,眼前这个人面色青黑,形容潦倒,看起来状态十分糟糕,他内心忐忑,老板的爸要是出了什么问题,等老板回来会不会怪他个失察的罪责? 于是犹豫着向面前人开口:叔叔,您还好吗?虽然叫一个身体年龄只有二十五的青年叔叔还是略让他不自在,但礼貌是不能缺的,毕竟是老板亲爹。 戚梧从来不似在这世上兢兢业业维生的人们,自上至下也没有一丝资本后代不思进取,漫无目的蹉跎浪费的肮脏意味,相反的,眉目之间宛然自成清朗之气,似是被无数湛月净风淘磨过后,方可现于眸中的一派天然。虽然现在看起来他的烦恼有些大,可这双眼眸却似又证明这人从未于红尘中耽身。 周莫言常年陪着戚桐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确实戚梧是一个不染污秽的人。不知为何,这样的干净让周莫言内心深处生出一股不忍。 不忍于戚桐,谁又不是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世上,难道因为做了谁的女儿就必须每一日都折磨自己吗?她又何错之有? 而戚梧望着他,温文尔雅地笑,笑意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在眼底落下。周莫言仰首一饮的茶水猝然在他喉头灌出一脉冷意,他咳了几声,不明缘由地不想与他对视。 很抱歉让你在百忙之中出来见我,实在是有些困扰我很久的问题想弄明白。是有关于桐桐的过去。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得仿佛在叙述一件不值一哂的小事,可周莫言还是被话语中的内容惊了一惊。一时间他开始泛难,因为在老板身后揭她黑历史似乎很不好。 戚梧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他,周莫言最终只有妥协的叹气。说到底,他不忍心某人又回到那个吞噬着噩夜与微灯的无底洞中。 您问吧。 戚梧点点头,微笑了下,像是感激他的配合,然后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几样东西,看清是什么物件后周莫言眼皮一跳,心想这位也太会戳死角了,他发小这次怕是要被查个底掉。 我听桐桐说你是她唯二的朋友,另外一位也联系不到,所以现在能为我解惑的只有你了。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些东西的来历对吗? 周莫言无奈点头,没错。 好,我想先知道有关这本相册的事。戚梧修长的指翻开一本厚厚的相册,眼神在接触到里面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时变得温柔似水,这是桐桐小时候,我抱着她在水族馆里一头蓝鲸前照的照片,这孩子似乎从小就格外喜欢海洋生物。他缓缓而谈,周莫言也不打断,静静听着他叙述过往。 后来我每一年都带她来同一个地方照相,算是想给她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只是她五岁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戚梧脸色似乎白了一点,周莫言也沉默,没有人比他清楚那个人是如何的形单影只。 他接着向后翻,从她六岁到十二岁都是一个人,可在十三岁之后我发现一个绝不可能的人出现在了照片上,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周莫言的心沉了沉,看着他把照片摊在他面前,十三岁的戚桐笑意如春风柔和,用绚烂明媚地模样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而这个男人赫然长了一张和面前人一模一样的脸。 他是谁。戚梧又问了一次,暗自咬着牙,竭力忍耐着什么。 周莫言很想叹气,但还是尽可能平淡的说出口:是一个整容成您的样子,想要骗取戚氏财产的不法分子。 本来您始终是高度机密,这人也不知在哪听到的风声,周莫言一哂,眼里出现嘲弄,说是那么说,但究竟是谁要那么做他和戚桐心里都有数,那些人为了股份真是煞费苦心。在小桐十三岁那年,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我们自然都惊住了,一时没有想得太深入,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戚桐哭,就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至今想起来他都觉得像是场梦。不过可不就是一场梦么,对她来说,得到失去,总是一念之间。 她很开心你终于回来了,和冒牌货相处的三天里她每时每刻都挂着笑脸,自然是比现在真诚得多。 不过这冒牌货暴露的太快,他急着拿走您的股份而让桐桐怀疑了他,又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什么,但心里始终存了希望吧。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同时也拿到了DNA鉴定报告,她带着这个男人去水族馆照相,后来便送他进了监狱,当然是先强制整容之后。 她怎么会允许有人顶着她深爱的父亲的脸招摇撞骗呢,她宁可自己活在清醒痛苦的现实里。 这也是她变化的开端。 戚梧一言不发,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周莫言等着他慢慢消化这个事实,毕竟后面还有更难以接受的。 过了一会儿后,戚梧又拿起一张被撕碎过的通知书,桐桐被帝国理工学院海洋科学录取过? 是的,在她十五岁那年。 戚梧眸色晦涩,为什么没有去,她告诉我她是在国内念的金融学。 因为她没办法,也不能去。周莫言看着这张通知书,那张绝望后妥协的脸蓦然闯进他的脑海,让他翻覆起些细微的烦躁。 您还记得吗,桐桐为什么出生。 戚梧捏紧了拳头,脸色彻底苍白。他听他继续淡然的说着:作为您替代品的她,是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的,很抱歉说得这么残酷,但或许您不清楚,她当时听到的教训比我现在说的残酷上百倍。 李总对她一向要求甚严,完美还不够,她要最完美。您离开后,戚桐自然是戚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还有您的股份,当然,如果不是戚枫这个私生子出来横插一脚的话,戚氏如今可能改姓李了。 周莫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李暴男防着戚枫,却不知道戚桐一直在暗地里平衡他们的势力,不让其中一方真的大权在握。 小桐从小就没有自由二字可言,李总要她事事顺她的心,想尽办法让她去法院申请您的死亡证明,继承股份,但一直没有成功。而这份通知书曾经也被当成筹码之一。 戚梧闭上眼睛,耳里的嗡鸣越来越响,他胃里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绵绵不断。 只要签了死亡证明,她爱去哪去哪,自由、梦想、未来,她都可以拥有,这是李总向她提出的条件,否则是绝不会允许她往前走一步的,您应该清楚,如果家族不支持,她是没办法在国外求学的。 戚梧怎么会不知道,他当初能顺利去念书,也是仰仗老太爷对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她就自己撕掉了通知书,从此和追求梦想彻底告别。周莫言说完这些不属于他的过往,但就是奇异般的感觉到一股畅快感。他拿起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一只小小的风铃,铜铃早就锈迹斑斑发不出声响,几枚链着铜铃的贝壳是破碎开来的,有人将他们重新拼接在一起。 还有这风铃也是因为同一件事,李总看小桐执迷不悟,从她房间里拿出这个她珍藏了许久的风铃,她父亲留给她唯一的礼物,狠狠地踩碎在了脚底。告诉她,你永远不可能再回来,宁愿抱着一个死人执迷不悟,为什么不肯看看身边的活人?李总说她对戚桐很失望。 戚梧心脏钝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死死的看着那枚破烂不已的风铃。一时间只觉得这世界的凄风苦雨都砸向了那个小姑娘头上,他只是听说这过往都觉无法忍受,她却独自熬过了这漫长的岁月。 当时的小桐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默默把风铃拼起来,可当天晚上就离家出走了,再之后她跑到沙漠却遭到绑架 够了。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 周莫言眉宇一松,知道就行,让他再说下去指不定就要幸灾乐祸了只针对现在痛苦的戚梧。 想了想露出一个斯文的笑容:您知道吗,第一次在桐桐家看见您我还以为她终于疯了,重蹈覆辙随便找了个人整成您的样子当成是自己父亲陪着自己呢。 戚梧冷漠的抬眼,你什么意思。 不要误会,我没有说您是冒牌货的意思,事实上我第一时间拿了您的DNA去检验过。抱歉,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虽然没本事让她开心,但不让她被伤害也才对得起我拿她的工资。他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的说:小桐需要的,或许只是这样一张脸,我那时是这样想的。 所以才会什么都不问就带他回家是么,不管他是谁,只要长了一张和他父亲一样的脸就行。 开什么玩笑。 五天后戚桐就从法国回来了,落地之前她就期盼着会不会第一时间看到父亲,然而真没让她失望,他就在之前送她离开的地方,连位置都没变似的,脸上挂着和曛的笑容,目光宠溺温暖。 戚桐惊喜地露出一个甜美的笑,第一次不顾形象的冲到他身边,扑进他的怀里。 我回来啦。她微喘着说。 戚梧紧紧搂住她,欢迎回来。 以及,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