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Chapter21
21 掛電話,開啟飛航模式。 在那瞬間,我才意識到一件事 京都下雪了。 寂滅。 這是持續看診十年之後,醫生和我兩個人共同寫下的結論。不是涅槃,也並非超脫,明明都是差不多的意思,我們卻相當有默契地將選用這個字詞,用在我的身上。 醫生或許有些無奈吧。 而我則是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在得到這兩個字之後我依舊保持著看診的習慣,某天我和醫生聊起了太宰治,聊起了明明在高中時就幾乎看遍日本文學的我卻很意外地避開他的所有作品,聊起了我只知道一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卻被曾經的寵物說過氣質有些相似。 直到我看到這本散文集,才理解那時候她這樣說的原因。 醫生問我,要不要去日本看看呢?好好學日文,認真地去閱讀他的人生。 我答應了。 即使知道他只是希望我能夠多活下來一段時間,只是拖延也無所謂。 只是把之前的計畫拾起來而已,不會太困難。 我是這樣想的,然而我的房間卻和當初已經完全不同。 這裡到處都是她的氣息。 一直以來,涼花都是以一個微小謹慎的態度在和我相處:這裡指的並不是我們之間的關係,而是她似乎害怕自己的存在會打擾到我。她可以完全沒有形象地在地毯上打滾舔我的腳、她可以在懶骨頭上趴著等待我的寵幸,在浴室浴缸不知多少次在我面前放尿每天每天抱著我入睡。 但是她的私人物品,卻謹守著「不逾矩」的規定。 她不會擅自挪動我的東西,只會把它們擺得更舒服一些;她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得仔細而且卑微,甚至在搬到隔壁之後將很多東西都放在那裡。 即使這麼地小心翼翼,她還是留下了屬於自己的痕跡。 我強打精神,戴上耳機放著音樂,重新開始收拾整理。 村上龍的、太宰治的。 這是我剛來日本時唯一買下的兩本原文書。 前者讀了,後者卻一直放在書櫃底層,動也沒動。 在剛來京都的上半年經歷了不少事情,睽違已久的規律生活、校園生活,人生第一次真正獨立而居,我用盡用力維持著所謂「正常」的狀態,也曾經一度思考起自己是不是可以在這裡獲得新生而這樣用力過猛的狀態,結局自然也顯而易見。 在第一年即將放暑假的前夕,我又一次服藥過量。 我知道一直以來使用的藥物都有這種副作用,但是卻忘記了自己的身分和所處地點已經和過去不同,用藥過量的我似乎是鬧出了事。雖然那次相當徹底地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但隔天房東和房仲接連約談卻讓我知道一部份的狀況。 他們說得相當含糊,但是「完全是強制遣返回國等級的事件」以及「對方並沒有追究的意思」最重要的這兩點日文還不是很好的我倒是聽得很清楚。 或許這是幸運,也是不幸的。 東西備齊,出門。 我在便利商店買了酒跟高千穗的咖啡牛奶,放入隨身的小提袋裡。 風雪比我想像中還要更大一些,體感溫度也是如此。儘管我已經刻意穿得溫暖,但冰雪落在皮膚上的時候還是有種異樣的感受,我只能有些無奈地將之前準備好的道具全部都裝備起來,包括耳罩、手套、圍脖等等。 稍微好轉,但還是完全不夠。 我把剛買的梅酒打開了一瓶,順便再吞下一顆藥。 除了天氣稍微超出想像,其他就如同計畫當初一樣順利。京都的夜裡本來人就不多,這場有些驚人的風雪更是讓整個京都都染上白色,雪堆積的速度極為驚人,剛剛出門時走過還是薄薄一層,買完東西回來之後便已是成片的霜路。 迎著風雪,我喝酒抽菸。 這是人生第一次的一人旅。 這是和製漢詞,背後多少有些商業化的原因在。 平靜的生活持續了接近一年,我曾經認為自己確實被京都那片藍天治癒了。心情低落時就抬起頭,到處觀光的時候抬起頭,無聊的時候躺在鴨川那抬起頭。 世界上大概不會有比這還要舒服的地方了。 我開始積極地,努力地去紀錄那些我去過的店家,我想要把京都的美好告訴我的朋友,告訴對京都有興趣的人。我希望他們也可以跟我一樣愛上這裡,我希望大家都可以在京都的某一個地方找到屬於自己的「最佳散步地點」。 但是那一天,本來準備在春休回台灣一趟的我,卻在整理行李時看到書櫃最底下那本。 意識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訂好了夜行巴士的車位,新幹線的票也是。 或許我還是得去那邊一趟。 又或許,只是我該醒過來而已。 和之前的慌張不安相比,這次散步時我的心情相當平靜。 我只是慢慢地喝著酒,慢慢地抽著菸,慢慢地把我跟涼花兩人的足跡重新複習一遍即使是這個時候,我也沒有忘記把菸蒂丟進隨身菸灰缸裡頭。 身體逐漸變得暖和起來。 記得我們是在這裡相遇的,記得我們是第一次在這裡散步的,記得我們總是在這裡一起搭上公車,記得我們總是來這間超市買菜,記得我們總是在想要吃外食的時候跑去附近的家庭餐廳,記得如果需要買便當的時候我點的永遠都是炸雞便當,區別只是鹽味跟醬油口味兩種而已。 真是令人捨不得。 這裡好像是第一次讓涼花在外面尿尿的地方。 高架橋下除了安靜之外多少也能遮擋風雪,我隨意地找了個位子坐著,一個人獨自吃起蛋糕,順便把第二瓶酒也打開,一口咖啡牛奶一口奶酒,讓它們在嘴裡調味。 味道很好。 但是我果然不喜歡草莓蛋糕。 東京輕而易舉地把我的夢打醒。 我像是逃避一樣躲在京都哪也不去,以為那是我的桃源鄉,以為這就是我所尋覓的生活;然而擁擠的人潮、混亂的各條鐵路卻徹底澆熄了這一年累積起來的小小希冀。 世界依舊是那個模樣。 東京車站某一角,披著大大的布條。 那大概是所謂的人身事故。 但是除了「發現者」之外,卻沒有半個人因此而駐足,大家只是很有默契地避開那塊區域,冷漠地繼續自己的人生。 像我這樣過於纖細的人,搭乘夜行巴士絕對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我沒辦法坦然入睡,對這趟旅行會發生什麼也一無所知。生理心理壓力同時襲來,每停留一次我就得下車上一次廁所。 帶著這樣虛弱的狀態來到了東京,在車站看到那片藍色的布。 無論是不是意外,你都應該很累了吧? 我搭上前往青森的新幹線。 在車上,第一次翻看起。 這次的事件涼花並沒有錯。 以事實而論,我是這樣想的。但心底卻又有個人在哭喊,泣訴著她有了開頭,之後便也會和那些女孩子們一樣:一樣無法承受拉扯,一樣無法承受我的無理取鬧。 她有她的人生,她不可能永遠這樣陪著我。 陪著已經完全壞掉的我。 完形崩壞。 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樣子呢?是那個將所有人視為「物品」,打從心底厭惡這世界所有一切的我?還是那個認為人類永遠擁有希望,自以為憑著自己的力量想要改變世界的我? 可是透過我自己的實驗,早已經知道人類這個物種是沒救的啊。 重複犯下同樣的錯誤。 看上去充實卻麻木異常的人生。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進行這些無意義的實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抗拒自己中二的那一面那樣選擇的話,想必十分輕鬆吧。無須努力也可以獲得世界上大多數人羨慕的成就和生活,恣意妄為地活著,甚至張揚跋扈地活著又或者運用自己的「能力」,像個垃圾一樣愉悅地活著。 到頭來還是一樣。 我愛著她,也害怕失去她。 我愛著這世界,卻也憎恨著這世界。 所以,只要殺死自己就好了。 切開來之後,裡面什麼都沒有。 只熟悉京坂電車系統的我一下車就感覺到了不安。 人生從來沒有過自己一個人遠行的經驗,更別說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都市。三月並不是青森的旅遊旺季,這時節還有殘雪,卻已經不再壯麗。青森櫻花雖然有名,但偏偏此時離花見還有好一段時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書看完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金木站的。 這個小鎮已經死了。 即使有著太宰治的名號加持,但除了我之外根本沒有其他遊客。我進到斜陽館,走在那棟洋房,木質地板卻完全無法讓我覺得踏實。 他的照片,他曾經使用過的東西,他的手稿。 明明以你為主角的動畫作品正在熱映中,青森卻是長年如此嗎? 這裡什麼都沒有。 沒有便利商店,沒有雜貨店,沒有攤販,理髮廳雖然招牌亮著,鐵門卻是深鎖。即使是三味線表演的時間,觀眾也只有我一個人而已。這裡是你的故鄉,但是你看到故鄉變成這樣的時候,又會怎麼想呢? 這裡什麼都沒有。 酒喝完了,藥吃完了。 我把垃圾收拾進袋子裡,走去最近的便利商店處理掉。 垃圾桶被風雪掩蓋,看起來就像是露著門牙對我笑一樣。 我回到涼花尿尿的地方。 雪已成堆。 我躺了下去,將自己的外套和禦寒配件一件一件脫下。 剩下一件白色的襯衫,一件黑色的牛仔褲。 我將眼睛閉上。 吶,真的好希望可以跟妳一起看著這場雪呢。 涼花。 ---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我的痛苦。 生而為人總該有些追求,或許是物質上的享受,或許是精神上的昇華, 但我卻知道那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知道美食和食物之間的差別,但我卻將之定義為進食。 我知道雅房和別墅之間的差距,但我卻只需要一個能睡覺的地方。 我知道那些奢華的定義,但我也知道那些不過紅粉骷髏。 我知道什麼叫做自我實現。 我知道什麼叫做榮耀,知道何謂高尚的品德。 我知道人生不同掙扎煩惱都其來有自,但同時我也知道一切皆如過往雲煙。 那是他和他和他的惡意。 那是他和他和他做下的蠢笨事蹟。 那是他和他和他聚集而成的,自稱為人類的族群。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已死去,但卻得繼續活著。 而我並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我的痛苦。 繼續拼湊吧,至少把自己捏成人類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