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剑

    

利剑



    坐了半小时,刷了会儿微博,喝完了两罐旺仔牛奶。

    电视里的男女在爱得死去活来。

    她满嘴都是腥甜之气,觉得不清爽,又没带水。

    见她父亲又睡了,梁倾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人,刚拉开门,斜对门碰巧也拉开了。

    呼啦啦出来三四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衣的女孩,黑发,低着头还在抹眼泪,后面跟着一个她长辈模样的中年男人,穿件米色夹克,梁倾瞥一眼,微微觉得眼熟。再后面出来两个,一看便是跟着这男人的,秘书或者下属一类,手里拎的也是这男人的公文包。

    最后出来的人,梁倾倒没有意料到。是电梯里那个男人。

    两人四目相对。

    那男人先别开了眼睛,倒是梁倾不慌不忙,看见他左眼角一颗痣,像一滴黑色眼泪。明明隔着走廊,她却又闻到了冷杉的味道。

    那几人站在走廊上说着话,好像是安排车回家。

    前头的女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头跟那男人说话,那男人便神情温和地低头去听。表情十足耐心。

    梁倾先他们一步踏上走廊往护士站走。

    圆脸护士跟她道别,又听到走廊里的动静,探头望了一眼,小声道:梁小姐你刚刚没认出来那是谁么。

    梁倾说,你说那个穿夹克的么,是有点眼熟。

    林xx啦。

    这个名字耳熟,新闻里面开会总坐台上的。但梁倾来南城不久,对不上脸。

    他怎么在这里。

    太太病了。

    哦。这么多人来探病?梁倾突然又有了了解的兴趣。

    是咯,那个穿得好靓的是他女咯。小护士换成粤语回。梁倾勉强听得懂。

    那一行人脚步声近了,小护士便面上有些神神秘秘地凑近她,不过你看到没,那个人...

    她对着那边轻轻地一点头,梁倾猜到她说的是那个男人,他今天来第一回...   都来探外母(粤语)病,那就是准女婿咯...   梁小姐知道他是谁吧?

    梁倾摇头,心想左不过是个小明星,难道有什么吓死人的名头。

    我开始也不知道哦,护士长告诉我的,是周家的细仔...周...

    小护士报了个名字。

    梁倾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周家,是那个在港城小报经常出现的周家。她不是南城本地人,本就不热衷于这些八卦,自然也没有再追问这个细仔是第几房太太的。

    她哦。了一声,不再多话。

    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意兴阑珊。此时知道他是谁,还不如方才隔着玻璃看,镜花水月,要的就是那种暧昧又隐秘的快乐。

    -

    梁倾跟那护士再闲聊几句,等那些人先走了,才不紧不慢走过去摁了下行。

    电梯门打开,是大堂,前些年新修成的,大片落地玻璃,外面下雨了。

    她没带伞,走出玻璃门,走到檐下看雨。本来赶着回家,这一下反倒没了脾气,方才病房好静,如今这场雨热闹又让人觉得平心静气。

    探病的一点郁郁心情回暖。

    天地寂寂,万物蛰伏,举目昏黑,午夜马路也是寂寂。她简直疑心因这一场雨走进另一个时空。

    就像...   只有她的世界在下雨。

    忽然听到打火机砂轮摩擦的声音,然后是啪的一声,燃火的声音。

    她这才发现另一侧屋檐的阴影里站了一个人。

    这人正点烟,一只手护着。

    那光像是液体,又像有温吞的平和的感情,从他的指尖,一点一点蔓延到他的鼻尖,再到他垂着的眼睫时,由明黄变成很柔和的暗红。

    那颗泪痣正落在明暗的分界线上,好像揭示出这人的一点矛盾。

    梁倾尤在打量,这人已甩灭打火机,一切便又回到昏黑的天地里。

    雨在他背后磅礴地下着,梁倾一时说不上周遭到底是极喧嚣还是极静寂。

    只见这个人站在那里,指尖暗暗的火星子,像一块殆尽的炭火,又像只快要熄灭的萤火虫,一点点地吻在他唇上。

    又是他。

    梁倾直觉他也正借着这雾打量自己,又不确定,只能说服自己自作多情。这雨夜太沉了,像睡不醒睁不开的一双眼睛。她料定他们彼此大概看不清对方的脸。

    刚刚刘护士说过这人的名字。只是梁倾没留意听。此刻有种后知后觉的遗憾。不然是一段好的酒后谈资。

    划开手机准备叫车。是大雨又已近午夜,车不好打。

    她叫了专车,贵得有点rou疼。

    等了十来分钟,余光看到那人还在抽烟。

    风雨都收了一些,那烟气不散,笼着他眉眼。烟味混在潮而冷的风里,没了那股焦味,徒增一些冷寂,那风里的水汽太浓厚了,像是吹到人身上,人便成了潮湿又空心的,任凭身体上长出苔藓。

    雨像个玻璃匣子,将他二人禁锢在同一个空间。梁倾逐渐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假装刷微信刷得认真。又点开打车软件看车还有几时能到。

    中途室友蒋璐的电话进来,说自己要先睡了,要她进门洗漱都要轻一些。

    室友是来南城才认识的,算是朋友的朋友,两人住了小半年,不算投契,但是相安无事。

    她租的地方两间房,蒋璐租的是宽敞的一间。她是那种家中保护好的女孩。中规中矩,有点公主病,但人本质不坏,在政府机关上班,是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晚上回家多是看剧,做瑜伽或是跟在港城工作的男友视频,早早睡觉。

    梁倾交朋友很看眼缘,也凭感觉。不过做室友而已,也不需要多么亲密。

    想到这里,她打开微信给远在北城的何妍发微信,说遇到了周家小儿子。何妍热衷于名流明星八卦。

    何妍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二人北城上大学时相识,是真正的一见如故。

    远远有车灯的光,越来越近了。她松口气,是她的车到了。

    抬脚预备走下台阶。

    如果方便的话,能搭个便车么?那个男人开口了。虽然刚抽完烟,但他声音很干净,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很空旷。

    梁倾以为他会有南城人的口音,却没想到他说话是北方腔调。

    梁倾反应了两秒,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来探病,手机没电了。刚刚在楼上,我们见过的。

    他力证自己不是坏人。将手机也掏了出来,按了几下,果真是不亮了。

    梁倾借着车灯这才看向他。他脸上有种迷路人的无辜,和一身西装有些违和。

    去哪里。梁倾问。

    他报了个酒店名,梁倾想起这酒店就在她办公楼旁边,是南城最中心的地段,寸土寸金。她确实要经过那里。

    行,先送你。梁倾点头,车灯下她已经恢复自持。她觉得那人也是。

    她今天穿得平平也没有化妆,烟管西裤和贴身的羊毛衫,外加一件风衣,因为要长时间对着电脑,带着眼镜,是最普通的那种无框金属腿儿的。

    她好歹也是个社会人,不至于生出不切实际的念想。心里笃定这人是真需要帮忙。

    她点了头,那人便不客气地坐进了后座。梁倾犹豫一下,坐上了副驾驶。

    后面的人见了,似是低头一笑,但等梁倾从后视镜去看时,他已是看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侧面。

    两人沉默半程。路上的雨小一些。车汇入了更繁华一些的街道。梁倾坐得笔直,也克制着不从后视镜看他。

    这人只是静坐着,存在感也很强烈。

    你也是来探病?这人适时开口。

    当然。不然也没人这么晚往医院跑。

    家人?

    是。

    这样一答,就算是终止了对话。对方也感受到她的意图,并未再开口。

    梁倾生活上极为自制,有时甚至有些强迫。但她又时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种拉扯感之中,像凝视深渊,要与自身之欲不断缠斗,且屡屡占下风。

    与他在一个空间,梁倾平白有窒息之感,于是把车窗按下来,一点缝隙,风送进来时便像一把宽刀,悬在她天灵盖上,让她觉得清醒。

    时值午夜,他们同一辆车,像要开到夜的更深处去。她从后视镜看这人,见窗外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使得他面上虽镇定,却有一种伤逝之感。

    她不觉得他陌生,倒不是他的好皮囊,只觉得他身上有某些同质性,让她觉得熟悉。

    她不愿再做多想,打开手机玩起了消消乐。

    不多时。

    车驶入cbd,马路工整,灯光敞亮,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三两晚归的人。

    像落回人间。人心里一阵踏实,却又有踏空台阶后的心有余悸之感。

    车刚刚停稳,已有门童将后门拉开。

    那男人跨出车门,也像跌回红尘,与方才抽烟的已是判若两人。

    他下了车,回过身,俯身支着车门,是要与她说话。

    她想起早前见过的类似这一幕。暗暗发笑。

    正面看着,他表情有些少年人的轻佻,却没有廉价的下流意味。

    他那双眼睛也是有笑意的,梁倾却无端想起小的时候,镇上各人檐下储水的石缸,任由上面水花一片,下面却仍是寂寂的。

    怎么还你车费?

    他问得好聪明,将可能性全扔给了梁倾。好像他是个慈悲懵懂的人。

    不用了。梁倾侧着身,没抬眼,

    那多谢。这人立起了身子,也没再动作,是要目送她走的意思。

    她却觉得门童关门发车的这几秒,实在是度秒如年。

    车划出酒店堂前,后视镜里的人转身进了酒店。梁倾仿佛才松了一口气,笑着想,这是个没可能的夜晚。

    -

    加了两天班,才到周五。

    方建给所里低年级律师攒了个局,她原本并不想去,只想回家补眠,可所里其他几个年轻人实习生都兴致勃勃,她也不好扫兴。只能答应。

    好在去的地方就在附近,一个爵士酒吧,在南城算是有名气,不时会有国外的爵士乐队过来演出。

    他们一行先去了蒸汽海鲜店吃晚餐。餐桌上无非是谈论工作或是情感生活。

    大家只知道梁倾刚来南城时有男友,是北城学校的同学,后来分了手。她却没跟人分享过细节。

    方建喝了些酒,自认为和她关系最好,此时硬要追问。梁倾不胜其烦,面上还是笑着,反反复复只说不合适。

    方建红着张脸,将一只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意味深长地笑说:不合适,哪方面不合适?

    桌上有人偷笑,有人表情尴尬。

    梁倾本就不喜他一身酒味荤腥味,还凑得近。此时听了这话,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心里的厌恶像冲塌了堤坝的洪水,令她几欲失去控制。

    她瞬间冷下脸来,压抑住了,只答道:方律师好奇心这么旺?

    梁倾眉眼生得纤细,不笑的时候,颇为肃杀。她平时分明总是笑脸迎人,不知为何还是得了个有点高冷的口碑。

    在座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一时冷了场。

    还是林怡解了围,道:不合适咱就换!梁律师是吧?

    她招呼大家碰一杯。

    梁倾对她感激地笑笑。

    林怡在国外念完书,三个月前刚加入她们律所,她们并不算多熟,但梁倾却本能地对她极有好感。林怡父母都是南城某大学的教授,感觉她是那种开明又殷实的家庭成长起来的人,自身有足够的能量和底气,待人接物都不卑不亢。

    不像她时时摇摆于自信与自疑之中。

    -

    众人到时演出还没开始。七八个人定了座,点了两瓶红酒。

    不多时灯光暗下来,乐队上台。

    方建闲不住,在她右手侧,隔着两个人坐着,对着主唱品头论足一番,赞她身材,又点评起手中的赤霞珠不如他去年去波尔多度假时喝过的。

    虽声音不算大,但穿透力很强。又或者是梁倾似乎还未从方才饭桌上的情绪里走出来,余光看到他也觉得不痛快。

    梁倾借口上厕所,离席。想出去吹会儿风,再等个半小时便找借口离场。

    他们坐的是更靠舞台的座位,往出口走,要路过吧台。吧台边坐着一溜儿人,梁倾低头走路,冷不防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      是有人拦了她一下。

    她抬头,一愣,很是错愕。

    竟然是那个男人。不过想想这爵士酒吧离他入住的酒店步行不过五分钟距离。

    他这样一拦,两人姿态便很暧昧,像在拥抱。引得旁人侧目。

    吧台只留一线座下小灯,他坐着她站着,他的脸近在咫尺,梁倾不与他对视,只是垂着眼,见他这回嘴角是带笑的。

    她直觉他喝了酒,才会有这种拦人的浮夸举动。

    他今日倒不再西装革履,休闲打扮,穿件基本款的黑色上衣,头发也没打理,有些糜态,像是从床上刚醒便下楼来喝酒听歌作乐。

    也不知是装束,还是他脸上的笑意,还是他这样坐着,总之少了些那天压迫感,让梁倾觉得自如一些。

    管他周家细仔,李家大儿,还不都是一颗心两颗肾的普通人。她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好笑。

    抱歉,他举起手,表情无辜道,想叫你,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梁倾只说,好巧。

    她发现自己心中方才那口浊气,被他一拦,似乎就散了。

    一个人?

    和同事。梁倾抬抬下巴点了点他们落座的方位。

    他问怎么往外走?

    透口气。

    她方才一说同事二字,他看她并不享受的表情,便了然,此时声音低低地,似乎在发笑。又道:若是一个人吹风,不如和我喝一杯。算我答谢你。